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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为何她的状况会突然恶化!?」

    在雨宫吾郎发出怒吼的同时,一道闪电划破夜空,窗外能看见被肆虐的狂风吹得摇来晃去的树林。

    这天自中午过后就一直下着暴雨,是一场在一月里非常罕见,堪称搞错季节的暴风雨。根据气象报告表示,此天气将在高千穗维持一整晚。豆大的雨珠如机关枪扫射般不停洒落在医院的窗户上。

    真叫人受不了——吾郎不禁如此心想。因为他的祖母同样在这般狂风暴雨的夜里过世,令他觉得每逢这种坏天气就会发生不好的事情。

    吾郎在不久前收到来自医院的电话时,心中就充斥一股非常不祥的预感,而且无论如何都没办法把这预感甩出脑外。

    满怀不安的吾郎将矛头指向把他找过来的对象。

    「她到底出了什么状况!?说!!」

    「雨宫,你冷静点,像这样发火并不能让情况好转。」

    坐于院内主任办公椅上的壮年医生姓藤堂,是吾郎来此医院接受实习的神经外科医生。年近五十岁的藤堂,正是天童寺纱理奈的主治医生。

    尽管头发已快秃光,不过是个在院内累积许多出色资历的老牌医生,尤其在脑外科方面堪称权威,每年都会经手超过五十台的手术。就连吾郎在实习期间,也被对方那杰出的外科专业知识帮助过好几次。

    但眼镜底下有着很深的黑眼圈,双颊也有些消瘦的藤堂,现在憔悴得已无老牌医生该有的风采。

    按照藤堂所说,他直到前一刻都待在加护病房(ICU)里,简言之就是发生了相当紧急的状况。

    「很抱歉在这种时候把你找来。」

    吾郎继续逼问低头致歉的藤堂:

    「无所谓!我只是想搞清楚为何病情会突然加重!」

    「我能理解你的心情,老实说就连我也想弄清楚。」

    藤堂拿起咖啡杯,同时重重地发出一声叹息。

    距今三十分钟前,吾郎收到藤堂联络说要谈谈纱理奈的事情,当时是凌晨十二点左右,刚返家的吾郎于是连忙更衣,再次在狂风暴雨中飞车返回医院。

    吾郎好歹是准医生,他很清楚收到医院的紧急联络代表着什么意思。

    「纱理奈的健康状况在数小时前急转直下,因高烧和痉挛导致意识陷入模糊。」

    状态非常危急——藤堂像想再次提醒吾郎般接着说:

    「我已尽力而为,无奈她仍在与死神拔河,今晚是关键。」

    「开什么玩笑……!」吾郎用力甩头。此消息不管听几次都依然令人震撼,彷佛心脏正被一只巨大、无形的手紧紧揪住。

    理由是吾郎今天中午还在跟纱理奈闲聊,话题围绕着上个月刚买到的门票、B小町将在宫崎举办的演唱会。他们讨论当天要穿什么衣服,以及见到小爱要说什么等等,可说是聊得不亦乐乎。

    「现在却突然说今晚是关键……这叫我如何接受!医生,难道真的束手无策吗!?」

    「很遗憾……医学并不是万能的。」

    藤堂无力地摇摇头,脸上神情宛如恨透了身为医生的自己竟是如此无能为力。

    「尽管两年前曾进行过肿瘤切除手术,无奈当时就发现癌细胞已转移至大脑其他部位,所以我们早就知道不管怎么做都无法阻止恶化。」

    退化性星状细胞瘤——这就是纱理奈的病症名称。简言之就是一种恶性脑瘤,主要是在大脑半球产生肿瘤,病征是会造成知觉障碍、步行障碍与智能障碍等各种严重症状。自发病起仅有两成的机率能存活五年,因此吾郎自然知道这绝不是能轻松治好的病症。

    「一旦细胞瘤转移,放射线治疗只不过是杯水车薪,这一天终将到来……雨宫,相信你也早已做好心理准备了吧?」

    「呃……是能这么说啦。」

    可是吾郎无论如何都想继续追问。

    「但她今天白天是那么有精神,不仅能正常说话,食欲也相当好,还那么开心跟我说要一起去看演唱会……!」

    「是吗……」藤堂垂下肩膀。

    「不过雨宫啊,所谓的绝症就是这样,总会在难以预期的时刻吹熄患者的生命之火。」

    「我无法接受这样的结果……!」

    「我也一样难以接受,每当这种时候更是如此。」

    藤堂一脸遗憾地看着吾郎。

    不只是藤堂,在院内值班的医生与护理师们都露出同情的眼神注视着吾郎,原因是大家都知道他经常陪纱理奈聊天。

    一名年轻女护理师向吾郎搭话说:

    「纱理奈之所以看起来很有精神,或许是她想表现出坚强的一面,尤其是在雨宫医生您的面前。」

    「在……我的面前?」

    「事实上在这几周里,纱理奈的健康状况是越来越糟,除了多次发生痉挛外,也曾发生过几次记忆和语言能力错乱的情况。」

    「既然如此,为什么——」

    没有告诉我——吾郎将差点脱口而出的疑问咽了回去,毕竟他只不过是个实习医生,纱理奈并非他负责医治的病患,纯粹是他个人经常接触这名女孩。与病情相关的一切本就轮不到吾郎插嘴,而且他自己比谁都更清楚这个道理。

    话虽如此,护理师的回答却彻底超乎吾郎的想像。

    「对不起,是纱理奈拜托我帮忙保密的,她恳求我别将此事告诉您。」

    「咦……?」

    「纱理奈最珍惜的就是和雨宫医生您相处的时光,她曾说希望直到最后都能开心和医生聊天,所以应该是基于以上理由,才不愿让您知道她的状况正在不断恶化,担心您知道之后就没办法再与她开心谈天……」

    听完护理师的解释后,吾郎哑口无言,万万没料到那女孩竟然会顾虑他的感受。

    「记得等春天到来时,你们要一起去看偶像的演唱会吧。」

    藤堂表情沉重地说出真相。

    「老实说在我批准外出同意书的那一刻,就觉得实际成行的可能性相当低,最高不超过一成。」

    「意思是您明知几乎不可能成行,还是批准了吗?」

    「因为我知道不管未来如何发展,这都会成为她最后的美好回忆之一。若能成行实属万幸,要是去不成……至少也能让她期待那天的到来。」

    「期待……这未免也太残酷了吧。」

    「毕竟是纱理奈自己的身体,我想她应该已经有所察觉了。」

    「意思是就只有我没发现。」

    吾郎觉得自己根本是个大傻瓜,想成为医生的他却完全没看穿患者的谎言,令他忍不住咒骂并咬牙切齿。

    若自己能识破这个谎言,若能及早察觉纱理奈的健康状况,就可以把时间用在其他更重要的事情上了。

    「对了,纱理奈的父母呢?女儿已命危,必须赶紧让他们见面才行。」

    「关于这个……」护理师摇了摇头,说明纱理奈的双亲表示因为有其他无法推迟的事务要处理,没办法马上赶过来。

    吾郎完全无法理解纱理奈双亲的想法,他们不仅从没来探望自己的女儿,甚至没打算赶来见最后一面。

    这对父母究竟把亲生孩子当成什么了?难道他们以为孩子不会因此悲伤吗?在耳闻纱理奈的父母近乎绝情的态度后,吾郎义愤填膺到彷佛全身的血液都快沸腾了。

    「他们怎会忍心这么做!?」

    吾郎情不自禁地提高音量。

    「明明纱理奈正值生死交关之际!为何他们还是不肯来露个脸!?」

    「两人都在东京市中心工作,无法立刻赶来……」

    不知所措地回答的护理师,脸上神情显得相当复杂,似乎十分同情纱理奈的遭遇,同时也对这样的家长感到心寒。

    可是吾郎说什么都无法轻言放弃。

    毕竟与家人相处的时间相当有限,倘若不抓紧时间制造回忆,日后再如何懊悔也无济于事。这世上确实存在着像吾郎这种打从一开始就没拥有过和父母共同回忆的人,因此他不想让纱理奈也体会到这种寂寞的心情。

    「这样还能算是为人父母吗!?所谓的母亲……」

    坐在办公椅上的藤堂,以一声叹息从旁打断怒火中烧的吾郎:

    「你说的那些都只是憧憬,这种父母放眼天下是多不胜数。」

    语调异常冷漠的藤堂,脸上表情不可思议地没有一丝怒意或哀伤。

    身为外科医生的藤堂至今已接触过许多病患,当然也不是第一次目睹年幼病患过世。既然他都这么说了,表示这样的家庭并非少数是千真万确。

    话虽如此,吾郎依旧无法接受纱理奈的父母竟是这种反应。就这么让孩子孤零零地离开人间,未免也太悲哀了。

    藤堂静静地接着说:

    「与纱理奈最亲近的人是你,你就陪伴她到最后一刻吧。」

    吾郎暂时说不出话来。此刻他的心情类似即使感到愤怒,却不知该将矛头指向谁,或该对何事发火。

    大概已经看透吾郎的心思,于是藤堂轻轻地叹了一口气,露出怜惜的眼神说:

    「这或许是个令人煎熬的体验,却也是成为医生的必经之路,你就别太沮丧了。」

    对于以上说词,吾郎不知该如何回应,更何况他目前根本没有余力去接受现状。

    「嗯……」光是如此点头回答就已达极限。

    ※

    二○一号病房内弥漫着一股奇妙的氛围。

    在一片黑暗之中,只剩下未曾停歇的雨声和心电图仪器的电子音效,交织出完全无法契合的不协调音。

    此病房的主人——纱理奈紧闭双眼静静躺在病床上。

    她的肤色如陶瓷般苍白,而且十分干燥、粗糙,恍若一尊人偶般毫无生气。这令吾郎切身感受到她确实正一步步地迈向死亡。

    虽然已失去意识,却能看出纱理奈正承受着极大的痛苦。提供氧气的口鼻式面罩内不断传来急促的呼吸声,深锁的眉间也形成明显的皱纹。

    这模样与半天前开心欢笑的她简直是天差地远,完全不像同一个人。

    吾郎垂头丧气地坐在病床边的椅子上。

    「为什么?为何会变成这样……?」

    对吾郎而言,他并不是第一次在医院目睹他人过世。除了与祖母死别之外,他在实习期间也曾为交情较深的病患送终。

    但其中没有任何一次给他带来如此严重的打击,看着越来越虚弱的纱理奈,他总觉得自己心中有某种东西正不断崩塌。

    理由也再明显不过,纱理奈对他来说就是如此重要的人。

    「一开始只觉得她是个怪女孩。」

    如今回想起来,两人是在去年夏天结下不解之缘。

    契机是吾郎发现纱理奈打算逃出医院并拦下她,在听她介绍过B小町与小爱之后,两人就变得越来越熟识。

    和纱理奈相处的每段时光,吾郎全都记忆犹新。纱理奈在聊起自己的兴趣时总会十分欣喜,令吾郎也不由得感染了那份笑容。

    其实吾郎从没体验过纱理奈那种热衷于某物的感受。他可以勉强一提的兴趣就只有看书,没有任何事物能让他喜欢到废寝忘食,甚至觉得为爱不惜牺牲性命这种事八成与自己无缘。

    或许正因为如此,吾郎才对纱理奈产生兴趣,现在的他有办法冷静得出上述结论。

    「明明和我有着类似的遭遇,个性却跟我大相迳庭。」

    纱理奈一直是孤零零地在医院里生活,几乎没感受过来自家人的爱。

    大概是因为这样,吾郎才会忍不住联想到自己。他也同样没有双亲的陪伴,只能被迫选择回应祖母所期许的生活方式。以这个角度而言,纱理奈与吾郎都背负着同样的心理创伤。

    不过纱理奈拥有一样吾郎所欠缺的事物,就是死忠支持着小爱以及B小町的热情。虽然吾郎完全无法理解,却不排斥观察乐在其中支持偶像的纱理奈。

    或许在他的内心深处,萌生出『希望能透过纱理奈的笑容让自己获得救赎』的想法。

    他情不自禁地觉得能发自内心喊出『我爱小爱!』这句话的纱理奈,是那么地耀眼夺目。

    「也对,你非常想见到小爱……并如此期待那天的到来。」

    当吾郎抢到B小町在宫崎举办的演唱会门票归来后,纱理奈是欣喜若狂。光是看见那张表情,吾郎就觉得付出的辛劳都值得了。

    可是——偏偏在纱理奈即将美梦成真之际,她的生命竟早一步迎来终点。

    「岂能让这种事情发生……祢也太狠心了吧,神啊……」

    才年仅十二岁的纱理奈,本该正值去学校和朋友玩耍、开心过活的青春年华。如今却只能孤单寂寞地躺在病床上结束一生,未免也太可怜了吧。

    低头看着纱理奈的脸庞,吾郎不由得咬紧下唇。就算再如何同情纱理奈,吾郎还是无能为力,这令他懊恼到难以自拔。

    吾郎明白身为资深医生的藤堂等人都认定如今已束手无策,表示现代医学完全没有办法救回这女孩的性命。

    他现在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眼睁睁看着纱理奈咽下最后一口气。

    痛恨自己无能的吾郎,甚至不禁浮现呕吐感。

    就在这时——

    「……医生?」

    躺于病床上的纱理奈缓缓睁开眼睛,看来是恢复意识了。她抬起不断颤抖的手摘下呼吸器,对吾郎露出微笑。

    「你来啦~……抱歉,我都没注意到。」

    「别逞强,纱理奈,你现在得——」

    多休息才行——在吾郎把话说完之前,纱理奈便以「其实呀」为开场白张嘴说:

    「我作了一个梦。」

    「梦?」

    「我梦见……自己当上偶像喔~」

    纱理奈语气平稳地分享梦境,而且双眼炯炯有神得不像即将病逝的少女。

    「我成了B小町的团员……跟小爱一样站在舞台上,当着众多观众面前举办演唱会。」

    「演唱会……?」

    「除了我还有两位团员,她们都是长得非常可爱的女生,我们三人非常要好……」

    「耶嘿嘿。」纱理奈笑出声来。

    「很奇怪对吧……现在的B小町明明是七人团体。」

    「这很正常,毕竟梦境总是缺乏逻辑。」

    为了迎合纱理奈,吾郎试着在脸上挤出笑容,但最终只能把僵硬的嘴唇扭曲成奇怪的形状。

    自己的寿命都已迎向终点,却还是开心地跟人分享自己的梦——纱理奈的这个反应着实令人心碎。

    「医生你也在台下观赏,而且拼了命地挥动萤光棒为我们加油。」

    「我真的好高兴喔……」纱理奈眯起眼眸,并从眼角渗出一滴水珠,在她那干燥的脸颊上留下一道痕迹。

    吾郎不知该如何回应,于是尽可能在脸上挤出笑容,点头答应说:

    「这种事就交给我吧,只要你成为偶像,我绝对会在第一时间前去支持。」

    「耶嘿嘿……谁叫医生你已经成了彻头彻尾的偶像宅嘛。」

    「呃,这种事——」

    吾郎准备否认的瞬间,纱理奈神情痛苦地发出沉吟,想必是开始头痛了。

    因此吾郎迅速将手伸向枕头边的呼叫器。

    「你等等,我马上叫藤堂医生过来。」

    「不必了。」纱理奈摇头以对。

    「其实我也知道……自己快不行了……」

    「没那回事,这种小病很快就会痊愈。没错,你康复出院是迟早的事情,到时你就可以随心所欲去看B小町的演唱会,还能够接受培训成为偶像。」

    在如此回应的同时,吾郎也觉得自己的话语简直肤浅到无药可救。

    纱理奈根本不可能拥有这样的未来,就算心态再如何积极,办不到的事情就是办不到。

    纱理奈似乎也明白这个道理,她注视着吾郎的眼睛,微微地扬起嘴角。

    「医生你真的好温柔,可是太不会撒谎了……」

    「我才没有撒谎……」

    「你不可以露出这种表情,必须要变得更擅长撒谎才行……」

    纱理奈淡淡一笑,将手伸向床边的矮柜,接着用两指捏起一个东西递给吾郎。

    「医生……这个送你。」

    纱理奈递来一个压克力制的钥匙圈,这似乎是B小町的官方周边商品,上头除了印有小爱的Q版插画,还有『无止尽最推小爱直到永远!!!』这行文字。

    「在我身体还行时……有去过一次她们的演唱会,这是我当时在扭蛋机转来的。」

    纱理奈的声音越来越虚弱,彷佛每说一个字就会消耗她的生命之火,偏偏又不能阻止她,因此吾郎感到苦不堪言。

    「你要把它当成我,好好珍惜喔。」

    纱理奈提过她有次准备去观赏B小町的现场演唱会,无奈途中身体不适,最终没能欣赏表演就提前离开了。

    而她到场参加B小町活动的经验就只有这么一次。所以对她来说,当时获得的这个钥匙圈应该是最珍惜的宝贝。至于她选择让出的原因,吾郎根本不敢多想。

    但吾郎告诫自己绝不能在纱理奈面前露出悲伤的表情,于是他咬紧牙根,把钥匙圈紧紧握在手中。

    「我明白了,我会好好珍惜它直到永远……」

    「耶嘿嘿。」听完吾郎的回答后,纱理奈安心地放松表情,并且用她那双噙泪的眼眸望向吾郎。

    「医生,最喜欢你了……」

    纱理奈伸手抚摸吾郎的脸颊,但她的手却是那么冰冷,已无法从她身上感受到代表生命的温度了。

    「如果……能有来生,我一定——」

    还来不及把话说完,纱理奈已阖上双眼,摸着吾郎脸颊的那只手也无力地落在床上。

    在此之前断断续续发出电子音效的心电图仪器,就这么不再描绘出规律的图形,而这也意味着纱理奈的心脏已经结束使命了。

    此刻的吾郎甚至忘了该如何呼吸。

    这世间并不存在所谓的来生,今后再也见不到纱理奈的笑容;以上事实如同一只无形之手紧紧揪住吾郎的心。

    到头来自己什么忙都没帮上。

    就只是每天抽出一小段时间陪纱理奈谈天。别说拯救她,甚至连带给她一个开心的回忆都做不到。

    这算什么医生,岂有资格被人如此称呼。吾郎对如此无能的自己感到想吐。

    身处黑暗中的吾郎,就这么低头看着那具再无任何反应的躯壳。即使泪水模糊了视野,令他无法看清纱理奈的容颜,他还是一直凝视着。

    至于那激烈的雨声,听起来是那么地遥远。

    ※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都相当忙碌。

    纱理奈的家人直到她过世三天后才来到医院,而且只有父亲一人前来。听说他只跟医生以及其他职员进行最低限度的交流,从头到尾几乎没主动交谈,在迅速接收完纱理奈的遗体后,就随着灵车离去了。

    吾郎之所以没到场,是因为他没把握在见到纱理奈双亲时还能保持冷静。

    当天,吾郎默默地专注于临床实习,陪同医生前辈巡房,担任手术助手,以及静静聆听院长那宝贵的说教。

    到了隔天,甚至后天,他都重复过着这样的生活。只要能专注在某件事情上,就可以避免胡思乱想。对吾郎而言,这是最为轻松的生活方式。

    从纱理奈与世长辞那日起又经过几天,尽管已来到二月,寒风刺骨的严冬依然持续着。

    表面上来看,吾郎的生活是毫无改变。就只是回归与结识纱理奈前,淡然地完成分内工作,为了实现当上妇产科医生这个目标而勤奋向学。

    至于唯一的变化,就是他经常会在下班后去喝一杯。

    「——来,这是你点的单一麦芽威士忌,纯饮。」

    白发苍苍的店长说完后,把装了琥珀色液体的玻璃杯摆在吾郎面前。

    这是一间位于延冈车站后巷里的老酒吧,店内有六个吧台座位以及两张桌子,此刻除了坐在吧台的吾郎之外再无其他顾客。

    这间酒吧似乎是这位高龄店长独力经营,无论是餐具、棚架或皮革座椅,还有能看见老旧的吉他、七零年代爵士乐黑胶唱片的墙上,都很有经典老店的感觉。虽说这是一间彷佛被时代所遗忘的老店,整体氛围却出乎意料地还满不赖的,让人能静下来好好喝一杯。

    吾郎将送来的威士忌一饮而尽。

    在嘴里留下香气的烈酒,通过喉咙时产生滚烫灼热感,酒醉的昏眩感接踵而至。只见世界开始扭曲,同时有一股让人脑袋放空的燥热感。

    此刻纯粹只想摄取酒精的吾郎本就无意品尝,原因是不买醉的话,他就会被强烈的无力感给压垮。

    将空酒杯放在吧台上,他抬头望向店长:

    「麻烦…再来一杯。」

    望向吾郎的店长不禁皱眉,令他布满整脸的皱纹变得更多。

    「小伙子,你还要喝吗?瞧你都烂醉如泥了,该喝点水啰。」

    就算喝醉了也轮不到外人插嘴,毕竟自己就是想买醉才喝酒,仅止于此。吾郎不发一语地直视着店长。

    「拿去吧。」最终是店长宣告投降。他叹了一口气收下吾郎的酒杯,在倒入威士忌后放在吾郎的面前。

    「这是你今晚的第二十杯喔。」

    「嗯,谢啦。」

    吾郎随口应了一句便开始喝起酒。味道没有好坏之分,真要说来并不仅限于酒,而是他根本不管吃什么都味如嚼蜡。

    位于吧台内的店长忧心忡忡地望向吾郎。

    「虽然不知道你发生什么事,可是像这样借酒浇愁很不好喔。」

    「我没有想要借酒浇愁。」

    「你这样太伤身了,你还那么年轻,搞到得经常去看医生可就麻烦啰。」

    我自己就是医生啦——吾郎本想这么回嘴,但最终只是双肩一耸。毕竟他目前还只是个实习医生,而且就算正式成为医生也改变不了什么,因为他已切身感受到医生是多么无力。

    「你就别再管我了,我不会给店里添麻烦的。」

    大概已感受出吾郎的抗拒,于是店长只回了一句「这样啊」,便将目光从吾郎身上移开。说起吾郎喜欢这间店的其中一个理由,就是这位店长很好沟通。

    当吾郎拿起酒杯准备再喝一口时,酒吧的门铃发出一阵清脆声响。

    「啊~是吾郎小弟呢。」

    听见这声呼唤,吾郎的视线飘向店门口。

    一名有着褐色卷发、装扮花俏的女子走进店里。年纪似乎与吾郎相仿的她上半身穿着带有荷叶边的露肩衣,下半身搭配一件粉红色迷你裙,脸上浓妆艳抹,给人一种从事特种行业的感觉。看着那对刷上浓密睫毛膏的眼睛,吾郎总觉得有些眼熟。

    「呃~你是——」

    「是我呀,由美子,你忘了吗?」

    自称由美子的女性走向吧台,然后在吾郎的身旁坐下,随即有一股甜到熏人的香水味窜入鼻腔。

    「店长,麻烦给我一杯跟吾郎小弟相同的酒。」

    是在哪见过的人吗?吾郎试着在记忆中搜寻,无奈酒过三巡的脑袋根本办不到。

    既然想不起来,再勉强回忆也无济于事,反正肯定不是多么重要的对象。吾郎喝了一口威士忌,致歉后接着说:

    「你是谁?我完全不记得了。」

    「你好过分喔~」好像觉得这句话很有趣,名为由美子的女性笑着回答并接着说:

    「吾郎小弟的笑话还是一样这么难笑。」

    「我没在跟你开玩笑。」

    「啊、所以你是真的忘了?想想上次跟你喝酒也差不多一年了,说来还真叫人怀念呢~」

    由美子别有深意地轻笑两声,自来熟地将脸贴向吾郎,甚至近到几乎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看来她并非单纯喝酒聊天的女性朋友。

    「你最近都没有联络我,我可是很寂寞喔。」

    吾郎从东京的医大毕业,刚返回宫崎接受实习的那段时期,确实是有来这附近喝酒闲晃,大概是当时结识的其中一名女性。由于那时认识太多女性,因此吾郎也没啥把握。

    「毕竟吾郎小弟你非常忙碌,不记得也是在所难免,说来你可是个准医生,女人肯定都会主动倒贴吧。」

    「并没有那回事。」

    吾郎忽然想起自己最近完全没跟女性厮混,原因是他这阵子都只在关注B小町。

    观看向纱理奈借来的演唱会DVD、重听广播精选辑、上网搜寻B小町的最新消息——等吾郎回神时,才发现自己将闲暇时间全花费在小爱身上。

    『不管怎么说,医生你也彻底成了小爱的俘虏。』

    忽然有一道咬字不太清晰的说话声在耳边响起,令吾郎感到一阵心痛。居然回想起这种事情,看来他还没彻底把自己灌醉。

    于是吾郎又喝了一大口威士忌。

    由美子侧眼瞥见这一幕后不禁露出苦笑。

    「哎呀呀,你似乎心情很糟呢~难不成是失恋了?」

    「失恋?」

    「你今晚的表情特别落寞,简直就像一只被抛弃的小狗,我才想说你是不是最近与女友分手了。」

    「这种事……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

    吾郎冷漠地回应,同时觉得这女人真是厚脸皮,竟敢肆无忌惮地过问他人的私事。

    「够了,你别再缠着我。」

    纵使吾郎这么说,由美子却毫无反省之意,依然故我地窥视着吾郎的脸。

    「嗯~~吾郎小弟你似乎是真心爱着对方呢,她是个怎样的女孩呢?」

    吾郎没有理会这个问题,将杯里的酒一饮而尽。

    对吾郎而言,纱理奈并非什么女友,更不是他负责治疗的病患。

    既然如此,纱理奈对自己来说是什么人——如今重新思考之后,他发现这是个一言难尽的问题。

    纱理奈是吾郎在实习医院中遇到的重症患者,她是某位地下偶像的忠实粉丝,是个梦想成为偶像的女孩——上述形容确实都很正确,但吾郎又觉得这些都不够贴切。

    明明与纱理奈相处长达半年,自己却不知该如何去定义她是个什么样的人。尽管是后知后觉,吾郎却因为这个事实感到相当错愕。

    纱理奈只活了短短的十二年,就这么在医院的病床上划下句点。因疾病令她得不到家人的爱,并且无法追逐梦想。

    如此一来,她的人生到底算什么?或是有留下什么?

    注视着残留于杯中的冰块,吾郎开始回想纱理奈的模样。一张天真烂漫的笑容立刻浮现于脑海之中,此事实令吾郎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关于纱理奈的一切,恐怕会随着时间渐渐难以回想起来。除了家人不记得她,到时就连主治医生也会淡忘她,那她曾活在这世上的证明就会从此彻底消失吗?一想到这里,吾郎不禁悲从中来。

    吾郎叹了一口气。大概是思考这种不必多想的问题,导致他觉得脑袋特别沉重,今天就到此为止,先回去吧。

    于是吾郎从座位上起身,自裤子口袋里掏出一张万圆大钞,说了一句「我把钱放这」便将钞票随手放在吧台上。

    然后他踩着摇摇晃晃的脚步,往酒吧的出入口走去。

    「吼唷,你要上哪去嘛?」虽然女子在他背后喊着,但此刻吾郎就连开口回答的气力都挤不出来。

    ※

    沁凉的北风拂过因酒醉而发烫的皮肤。

    吾郎看了看手机萤幕,确认目前刚过晚间十点。想想也好,现在应该还招得到计程车。

    他缓缓往车站前的环状道路走去,冰冷的空气让他每跨出一步就有逐渐清醒的感觉。

    老实说,吾郎觉得自己并没有完全喝醉,这点程度的醉意会害他继续胡思乱想,于是他打算等返家之后再继续喝。

    当他如此心想之际,突然觉得右肩一沉。

    「吾郎小弟♥」

    是方才的女子——由美子,她在不知不觉间已搂住吾郎的右臂,浓郁的香水味熏得吾郎脑袋发昏。

    「喂,你干嘛?」

    「耶嘿嘿,因为看见你刚刚露出那种忧愁的表情,搞得我有些嫉妒。」

    「啥?」

    「既然这次分手令你如此伤心,想必你很痛苦吧?今晚干脆就由我来安慰你如何?」

    「不必了。」

    被吾郎推开后,由美子气呼呼地鼓起她那粉红色的脸颊。

    「咦~~又没关系,我们难得再次相遇,找个地方续摊嘛。」

    「吵死了……你想喝酒大可去找别人,这种男人在附近肯定多得是。」

    吾郎想甩开由美子,不过她却无意放走吾郎,用双手牢牢搂住吾郎的手臂。

    「不想喝酒也行,只要是能坐坐的地方都行。」

    「你够了喔。」

    吾郎摇头拒绝,同时感到十分为难。明明想赶跑这女人,但她竟是死缠烂打。先撇开以前不提,至少吾郎现在不想应付这种轻浮的女人。

    「喂,我叫你放开。」

    想把由美子推开的吾郎,背后却突然传来一声嗓音低沉的吆喝。

    「你这小子想对我的女人干啥!?」

    吾郎回头望去,只见一名把头发梳得往上翘的男子站在那里。此人年纪大约三十五岁,体格壮硕,穿着一件图案花俏的衬衫,故意露出的胸肌上有一条闪闪发亮的银链,一看就知道是个地痞流氓。

    流氓头冒青筋地瞪着吾郎。

    「相信你已经做好觉悟了吧!?」

    「糟糕!」见流氓即将发飙,由美子吓得连忙放开吾郎。

    依照由美子的反应来看,这个流氓八成是她的老相好,吾郎当然觉得这根本关他屁事。

    吾郎推了推眼镜,转过身正面看向流氓。

    「你别会错意,是这女人自己跑来纠缠我的。」

    「啥!?事到如今还想狡辩吗!?」

    流氓大步走来,一把揪住吾郎的衣领,骂了一句「混帐东西!」后,不由分说地一拳打在吾郎的脸上。

    突如其来的痛楚令被打得眼冒金星的吾郎没能及时反应过来,眼镜就这么掉在柏油路上。

    你干啥啊——吾郎本想大声驳斥,男子竟然又挥出一拳,重重地打在吾郎的肩膀上,害他一屁股跌坐在地。

    「呀!」由美子惊声尖叫。

    「停下来,小达,你别动粗——」

    「闭嘴!你给我滚远一点!」

    流氓将由美子推开,再度向吾郎走去。看着被怒火冲昏头而呼吸急促的流氓,吾郎不禁觉得他像一头公牛。

    像这种一有机会就想动粗,也就是所谓的ASPD(反社会性人格障碍症)的人其实并不罕见。也不知为什么,吾郎心不在焉地想起自己上课时学来的知识,而这对于立志成为妇产科医生的实习生来说,比起一般常识更派不上用场。

    明明是莫名挨揍,吾郎的内心却平静无波,就连他也很纳闷自己为何能这么冷静。

    是因为黄汤下肚?还是因为脑子被打坏了,导致痛觉产生错乱?

    吾郎此刻突然想起,纱理奈曾说他这个人『感性早已枯竭』。现在完全感受不到疼痛、苦闷、欣喜或快乐的他,就是这种状态。

    没想到这孩子挺有识人的眼光呢——当吾郎如此心想时,不由得稍微轻笑两声。

    似乎看不惯吾郎的态度,流氓露出凶狠的表情说:

    「你这个抢人马子的小白脸是在瞧不起人吗!?」

    流氓大脚一抬,往吾郎的心窝踢去。

    下一秒,一股差点把胃里食物全吐出来的冲击袭向吾郎。因为流氓的脚尖已踢入吾郎的腹部,痛得他发出窝囊的呻吟。

    逃跑?起身反抗?打电话报警?事实上吾郎能采取的行动有好几种,但他最终选择坐以待毙。

    因为他觉得任由痛楚袭向自己,就可以把多余的事情都抛诸脑后。

    倘若自己真死在这里,也不会对世界造成任何影响。对吾郎而言,一切都已经不重要了。

    见吾郎毫不抵抗,于是流氓得寸进尺地跨坐在他身上,不断用力殴打他。

    「我不会放过你这个混帐!竟敢对别人的马子出手!看我宰了你!」

    如雨点般打在脸上的拳头令吾郎渐渐失去意识。一旁的女子似乎在喊叫些什么,但随着时间经过便再也听不清楚了。

    算了,无所为了。对现在的吾郎来说,他无法从世间万物感受到一丝价值。

    要杀要剐都可以——以上便是吾郎的想法。大概是酒精已流遍全身,他只觉得身体如铅块般沉重,挤不出一丝自保的力气。

    重点是自己就这么浑浑噩噩地活下去,最终能够得到什么?不管是明天或后天,今后就只有空虚的日子在等着自己,根本无法从中找到任何乐趣,倒不如趁现在一死了之。

    吾郎看着流氓脸上那张扭曲的笑容,在嘴里咕哝说:

    「事到如今,干脆让一切都在这里结束吧。」

    就在这一刻,吾郎感受到由美子以空洞眼神注视着他的视线。这女人究竟是怎么了?低着头的由美子忽然小声说:

    「——那可不行。」

    这股给人一种神秘感,且莫名清亮的嗓音着实令人不可思议。

    「啥?」流氓停止殴打吾郎,改成看向由美子。

    「你刚刚说什么?」

    没有理会男子的提问,由美子向吾郎跨出一步,弯腰直视着他的眼睛。

    吾郎这才发现由美子的瞳孔放大到近乎诡异,与几分钟前的她简直判若两人,彷佛被某种东西附身了。

    由美子看着吾郎说:

    「你认为自己死在这里就是赎罪了吗?真心觉得那孩子期望你这么做?」

    由美子那彷佛能看透他人心思的空洞眼神,令吾郎忍不住怀疑自己是否听错了。

    「你在搞啥啊?」流氓也困惑地歪着头。

    由美子不以为意地接着说:

    「你还不能死,不能就这么死在这里。」

    吾郎想将视线移开,但到头来还是办不到,完全被对方的气势给震慑住。要比喻的话,就像见到神佛这类超越人知的存在。

    吾郎生硬地咽下口水。

    「你说我还不能死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你还有尚未完成的使命。」

    「使命?」

    脸上浮现不似人类的超然表情的由美子,起身俯视吾郎。

    「你要收下那孩子活过的证明。」

    「那孩子?活过的证明?什么意思?你到底是……?」

    对于这个问题,由美子伸出右手指着吾郎代替回答。而她所指的位置,恰好是吾郎夹克的胸口。

    她究竟是什么意思?吾郎抬手一摸,指尖传来某种硬物的触感。

    话说回来——吾郎想起从纱理奈手中接下的钥匙圈,一直放在这件夹克的内袋里。也正是纱理奈生前提过,她去参加B小町演唱会时买到的压克力钥匙圈。

    吾郎取出钥匙圈,笑脸迎人的小爱插画映入眼帘。纱理奈曾说这是具有魔力的笑容,有附加能让所见之人都被深深吸引的魔法。

    为何她会知道我有这个钥匙圈?真是太匪夷所思了。

    流氓露出目瞪口呆的表情。

    「由美子?你从刚才起是怎么了?」

    没有回应的由美子转身背对流氓,迳自迈开脚步逐渐离去。

    「啊、喂!等等!你要上哪去啊!?」

    流氓也站起身来,在由美子身后连忙追赶。没过多久,两人身影便消失于夜幕之中。

    独留在原地的吾郎呆若木鸡,不禁心想那女人怎么突然像变了个人似的?

    「简直莫名其妙……」

    吾郎摸着发疼的脑袋,然后撑起上半身。

    也不知是酒醉造成的?还是方才被痛揍一顿所致?吾郎只觉得目前身陷难以坚称自己是完全清醒的状态,即便刚刚有一半的事情都是幻觉也不足为奇。

    但吾郎无论如何都没办法把刚才的对话全当成是一场梦或幻觉,原因是他对于那女人的一席话是在意到无以复加。

    「那孩子曾经活过的证明…是吗……」

    吾郎再度看着手中的钥匙圈,『无止尽最推小爱直到永远!!!』这行文字映入眼帘,而那张具有魔力的笑容自那天起就从没改变过,看起来是那么耀眼夺目。

    ※

    隔天,吾郎来到脑外科的办公室。自从纱理奈过世以后,他总会不自觉地避开这里。

    吾郎之所以特地来到此处,是因为那女人昨晚的一番话在他脑中挥之不去,同时他也觉得纱理奈活过的证明——这句话的答案应该就在此处。

    当吾郎一走进办公室,坐于办公椅上的藤堂是大惊失色。

    「雨宫,你的脸是怎么了?」

    藤堂会如此诧异也很正常,由于吾郎昨晚被流氓狠狠揍了一顿,因此现在是鼻青脸肿。

    因为喝醉挨揍,实在不便于职场中公开这种真相。

    「呃~那个……我稍微摔了一跤。」

    藤堂身为外科医生,好歹看得出吾郎脸上的伤绝非摔跤所致,于是他露出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注视对方。

    由于懒得解释,因此吾郎用一句「比起这个」转移话题。

    「医生,纱理奈受您那么多的关照,很抱歉我这么晚才来见您。」

    「没事的,你不必为此向我道歉,该道歉的人反倒是我,都怪我把最艰难的工作全推给你了。」

    接着藤堂状似想起什么般改口说:

    「对了,纱理奈有东西想交给你。」

    「有东西要给我?」

    「是护理师在整理病房时发现的,她说东西是放在床边矮柜抽屉的最深处。」

    是一个上有秀气的笔迹写着『给吾郎医生』这行字的白色信封。看来是纱理奈给吾郎的遗书。

    「因为是属名给你的,所以我没有看过内容……我相信纱理奈有一些无论如何都想说给你听的话。」

    「谢谢医生。」吾郎收下信封。

    看来自己所追寻的答案就在里头。

    ※

    与藤堂又小聊了几句,吾郎来到病房大楼的二○一号室,这里在不久前都是纱理奈居住的病房。

    可是纱理奈已不在人世,病房内的摆饰也彻底改变,无论窗帘或寝具都全数换新,总会放在床边矮柜上的B小町DVD和其他周边商品都收拾干净了。

    空荡荡的病房再无一丝纱理奈的气息残留,这整洁干净的氛围令吾郎感到莫名寂寞。

    「那么……」

    吾郎一屁股坐在床边的椅子上,低头看着自己手中的信封。

    他造访这间病房并没有基于什么特别的理由,只是隐约觉得此处比较适合阅读纱理奈的遗书。

    用刀片割开封口,里面对折着一张印有可爱动漫角色的信纸。

    摊开信纸,『哈啰~医生』这行精神饱满的文字随即映入眼帘。

    『当医生你在阅读此信时,我恐怕已不在世上了。按照医生你的个性,八成会故意装酷地只在私底下耍忧郁。』

    「没错耶。」吾郎看完这段话是莞尔一笑。毕竟纱理奈的猜测基本上是完全无误,她似乎相当了解名为雨宫吾郎的这名男子。

    『对于这样的医生,我超级推荐这个,你绝对要点开来看喔。』

    文章最后写着一行以『http://』为开头的网址,除此之外就没有其他内容了,可说是一封简短到让人感觉白紧张了的遗书。

    「意思是要我连上这个网址吗……?」

    吾郎拿出手机,将信中的网址输入至浏览器,点开后发现是个影片网站。

    在网页读取完的瞬间,随即开始播放快节奏的音乐。

    『♫——加油加油没问题!你一定没问题!』

    画面出现一座被夕阳染红的舞台。

    舞台背后的大型萤幕上正播放着像在某间学校所拍摄的影片,能看见貌似棒球社的少年们正在操场上练习。

    这到底是什么表演?正当吾郎感到狐疑之际,一群穿着啦啦队风偶像服装的少女们从画面角落跑了出来。

    是B小町,是这半年来与纱理奈一同透过DVD关注过无数次的那群少女们,因此吾郎是绝不可能认错。

    跑在最前头的少女便是无人能顶替的C位•小爱。她在舞台中央停下脚步,对镜头露出最灿烂的笑容。

    『♫——我想看见保有自我、散发光彩的你,因为我推的你是最棒的!』

    画面随即转向天空,伴随电吉他悠扬的旋律,萤幕中央显示着一行大字。

    『对我推的你许愿』——看来是这首歌的歌名。

    这似乎是B小町的演唱会影片,由于吾郎没看过,因此很有可能是粉丝自制的影片,无论是摄影或剪辑都隐约有种外行人的粗糙感和诚意。

    『♫——所谓的人生总是有起有落,轻松的躺平生活绝不可能实现。』

    舞台后侧大萤幕上的画面从学校操场切换成市区的车站前,能看见通勤中的上班族们都顶着一张倦容接连走进车站。打扮成啦啦队的B小町成员们像想鼓励那些人般,个个面露灿烂笑容挥舞彩球。

    『♫——尽管有时在夜里会很想哭,但请戴起耳机仰望星空。』

    小爱朝着镜头直直伸出自己的手,那模样令吾郎不由得产生一阵悸动,因为她看起来就像只为了吾郎一人在唱这首歌。

    『♫——我着迷于不管何时总是一脸平静注视前方的你。』

    画面切换至某座社区活动中心,在挤满老年人的大厅里,小爱的笑容显得更加灿烂耀眼。

    『♫——当你感到痛苦时,我会在背后支持你,因为这就是我的快乐泉源。』

    大萤幕里的影像不断切换,能看见人潮拥挤的商店街以及孩童们嬉戏的公园,化身成啦啦队的B小町成员们持续对着这些影像卖力跳舞。

    吾郎至此终于明白,这场表演的主题是『声援』。不论是学生或社会人士,也不分男女老少,持续不断地帮每一个人声援、打气。小爱那双充满干劲的眼神,甚至传达出想帮全国民众打起精神的意图。

    『♫——加油加油没问题!你一定没问题!』

    『♫——我想看见保有自我、散发光彩的你,因为我推的你是最棒的!』

    重复完这段副歌便进入间奏,其他团员退至画面外,镜头聚焦于小爱身上,看来这段致词是由她负责。

    『各位!谢谢你们收听这首新歌!大家还喜欢B小町首次推出的青春声援歌曲——「对我推的你许愿」吗!?其实这场演唱会的表演方式是我构思的喔!』

    吾郎不由得发出赞叹,尽管他本来就知道小爱是个多才多艺的少女,但完全没料到她还能想出这种企划。

    或许这首歌里蕴含着她想表达的心情也说不定。

    影片中直视镜头的小爱,视线就这么射向吾郎。

    『对我来说,你们全都是我想推的人。无论是团员们、B小町的粉丝们,以及今后愿意支持我们的所有人……所以呀,我希望你们都能卯足全力去度过自己的人生!』

    手握麦克风的小爱嫣然一笑,脸上浮现那张充满魔力的笑容。

    『虽然「加油」是很不负责任的一句话,但我还是想说,只要有一个人听完这首歌能打起精神,我就心满意足啰!』

    随着小爱说完,间奏再次进入高潮,其他团员返回画面内,重新组成以小爱为中心的舞蹈阵形,并进入歌唱部分。

    『♫——人类加油加油!地球加油加油!』

    『♫——愿这段旋律能传遍全世界!对支持之人的心意可以改变未来!』

    你们都是我想推的人——小爱刚刚说的这句话是发自内心?还是偶像之间常见的逢场作戏?

    吾郎突然觉得真相是怎样都无所谓了,原因是小爱不负责任的声援,莫名令吾郎感动到内心一揪,甚至还有点痛。

    『♫——加油加油没问题!你一定没问题!』

    歌曲来到C段的副歌。看着小爱那炯炯有神的目光,令吾郎觉得像当真有人正在为自己打气加油,从背后用力推着他前进。纱理奈在生前或许也受到这首歌的鼓舞,才有办法努力对抗病魔。

    『♫——我想看见保有自我、散发光彩的你,因为我推的你是最棒的!』

    吾郎这才恍然大悟,由美子昨晚想让他明白的就是这件事。当个粉丝支持小爱是纱理奈活下去的原动力,同时也是她曾经活过的证明。

    「支持其他人也能让自己感到幸福…吗……」

    吾郎突然想起自己曾对藤堂说过的这段话,最终忍不住笑出声。

    「我原本只是随口说说罢了……但对纱理奈来说是真有其事。」

    吾郎所担忧的事情打从一开始就不存在,因为纱理奈早就透过小爱的歌曲找到她人生中的幸福了。

    纱理奈不光是自己,还想借由这首歌来为吾郎打气,想想还真符合她的作风。

    「纱理奈你也真是的……直到最后一刻都坚持当个追星族。」

    在吾郎露出微笑的同时,炽热的水滴沿着脸颊往下流,就这么滴在手机萤幕上,模糊了B小町在画面里载歌载舞的身影。

    明明吾郎悲伤得难以自我,却又开心得无以复加。他好想放声痛哭,却又有股很想开怀大笑的冲动。纱理奈留给吾郎的这份礼物,全面撼动着他的灵魂。

    「哈哈……总觉得脑中一团乱……不论是小爱或纱理奈都太厉害了吧。」

    也不懂为什么,看着小爱使出浑身解数的表演,就产生出纱理奈也跟着在唱歌跳舞的错觉。

    倘若纱理奈还活着,要是她的梦想成真,肯定会和小爱一样成为能为周遭的人带来元气的人物。

    纱理奈站在舞台上,对着挤满观众的台下露出满面笑容的模样——吾郎不知为何能够在脑中鲜明地想像出这样的画面。

    『♫——加油加油没问题!你一定没问题!』

    一定没问题——彷佛被这句乐观的歌词给感化般,吾郎莫名相信这个画面在未来将会成真。坚信纱理奈会投胎转世,并且会在这次实现梦想,成功开创出这样的未来。

    竟然能让自己冒出如此天马行空的幻想,这位名叫小爱的偶像大概真的是异于常人。

    ——呐,医生,小爱真是棒透了对吧。

    耳边彷佛传来这股声音。吾郎用手背抹了抹眼角,同时心想这个女孩还真是永远没变呢。

    「我想看见保有自我、散发光彩的你,因为我推的你是最棒的……!」

    当吾郎回神时,发现自己已随着画面中的小爱在哼唱副歌。

    ※

    「……我说藤堂医生啊,确实亚理蹦与啾胖的歌唱技巧比较好,但小爱的歌喉是无法用『好听』或『难听』这种单纯的分类来形容,可以说是蕴含着潜力。该怎么解释呢?就是足以一口气吸住所有观众的注意,这种偶像就连在当红艺人之中也十分罕见。老实说啊,她完全具备能塞爆东京巨蛋的实力。没错,简直可以称为奇迹——」

    「先等一下。」藤堂打断吾郎的话语:

    「雨宫,不好意思打扰你高谈阔论的兴致,但我是真的听不懂你究竟在聊什么。」

    「您这是什么话,因为您方才说自己完全不懂偶像有什么好支持的,我才特地解释给您听呀。」

    「呃~我并没有想麻烦你解释……」

    「不不不,您别这么说,我有把握您听完之后一定会被圈粉的。」

    这里是藤堂的办公室,吾郎正滔滔不绝地对哑口无言的藤堂推荐他所支持的偶像。

    吾郎从藤堂手中收下纱理奈的遗书已是三个月前的事。自那天起,吾郎的生活便发生变化。

    最主要的改变有两项,首先是吾郎下班后不再借酒浇愁;再来就是他开始当起追星族了。

    吾郎不断搜集关于B小町的各种情报和周边商品,不仅全心支持她们,还会帮忙推广。一如生前的纱理奈那样,他也一心一意地关注着小爱。

    吾郎觉得自己活下去的意义,就是代替纱理奈见证让她产生梦想的这名少女,最终会拥有怎样的未来。

    因此吾郎完全不在意藤堂那冷漠的眼神,继续侃侃而谈。

    「其实稍早之前的我也抱持相同的想法,认为老大不小的自己如此着迷于一位年纪比自己小上一轮的少女也太过诡异,结果我发现这种想法根本错得离谱。」

    「啥?」

    「就是好东西与年龄无关,而且支持她们反倒让我感到活力充沛,彷佛重新找回正值青春年华的自己,真心有种变年轻的感觉喔。」

    「变年轻…吗……」

    藤堂一脸质疑地注视着吾郎。不只是他,就连待在办公室内的其他医生和护理师们也与吾郎保持距离,以鄙视眼神看着他。

    「……不觉得雨宫医生最近有点不太妙吗?」

    「他该不会有在嗑药吧。」

    「……亏我当初还觉得他很帅,真叫人有些失望。」

    尽管传出这类无凭无据的流言蜚语,吾郎根本没放心上,因为他现在活下去的意义就是专心当个粉丝。

    吾郎向一脸错愕的藤堂稍微点了个头说:

    「基于此,我今天必须早退。」

    「你在胡说什么啊,你还没把今天的报告交给我吧?」

    「因为我翘首盼望的B小町宫崎演唱会将于今晚开唱,自然没空写什么报告了。」

    或许是吾郎太过理直气壮,才令藤堂一阵语塞,只见他目瞪口呆地歪着头回了一句「啥?」。

    「医生,报告我会在明天统整好的,那我先告辞了。」

    自认为已把话说清楚的吾郎,不等藤堂回答便兴高采烈地步出办公室。

    他从走廊的窗户抬头仰望天空,外头已是夕阳西下,染成了一片暗红。目前已是下午五点过后,只要现在一路驾车狂飙,相信能赶在表演开始前抵达会场。

    此刻在吾郎脑中响起一阵旋律,就是他近来最喜欢的那首歌——『对我推的你许愿』。

    在今天的演唱会上,小爱是否会唱这首快节奏的青春声援歌呢?

    「只要能听见她说出『加油』两字,我岂能不好好振作啊。」

    隔着窗户,吾郎不经意地望向东侧的天空。

    只见一颗最闪亮的海蓝宝石(aquamarine)色星星高挂于空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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