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黥面之妃

    那些岛屿自西向东,如一条破碎腰带散布于海面。

    其中有形状细长、横卧于海面的岛屿,亦有倒扣茶碗般微微隆起的岛屿;有平野丰沃的富庶岛屿,也有崇山险峻,拒人千里之外的无人之岛。若算上无名小岛,据传岛屿数量一共超过四千座,但确切数字无人知晓。

    传说,诸岛乃由海神,亦即蛇神之遗蜕幻化而成。故此,诸岛隶属于海神。

    能听见海神谕旨者,唯有巫女王一人。巫女王居于偏远小岛,从不在人前露面,由众多巫女伺候其起居。那些巫女皆是由海神遴选,来自诸岛的女子,她们被称作「海神之女」。

    依据神谕指示,「海神之女」被嫁予诸岛领主。迎娶她们,岛屿便能获海神庇佑,昌盛繁荣。

    今宵,亦有一名巫女乘上小舟,于月光下驶近幢幢岛影。

    婚仪在夜里举行。岩岸上点起了供作辨认方位的篝火,照亮幽暗海面。一片寂然夜色中,唯有柴火爆裂声与波涛声隐隐作响。

    岩地上仅有两人,一是诸岛之中堪称格外辽阔的领国——花勒的年轻领主,其名为启,二则是被称作史的祭祀官。两人皆一语不发,甚至不曾为排解无聊而闲谈几句,只是目不转睛地凝望海面。

    一叶小舟缓缓划破海浪,靠近岩岸。月光将小舟照得隐约泛白,随着船夫划桨声逐渐接近,坐在小舟前方的人影也影影绰绰浮现。面貌与身材皆模糊难辨,因为那人头顶披着瑰丽的青染麻布薄衣。在暗夜之中,那青色也被染成昏黑的蓝,与大海同样颜色。

    船夫不再划桨,下至浅水滩,推着小舟登上启所在的岩岸,将绳索系于木桩上,拴紧了船只。身披薄衣的那人静静起身,伸出一只裹在长袖子里的手,启握住那只手,将那人带上岩岸。手掌柔软,身躯轻盈,纵然掩在蓝布麻衣底下,仍能辨明那是一名女子。周遭幽幽飘来一股香草气味,是泽兰香。

    所有人皆默不作声,这是迎娶「海神之女」的规矩。亦不可掀开女子复面的薄衣,偷瞧她们的面容——因为此时,她们已引领着海神来到此地。

    启沉默抱起女子,自岩岸返回领城。这片布满岩石的海岬位于领城后方,平时乃禁止涉足之地,仅供迎娶「海神之女」使用。

    岩地长年受海浪侵蚀,纵然点着篝火,在幽深夜色中步行其上仍非易事,何况启怀中还抱有一名女子。臂弯里的身躯温暖柔软,在在显示这确实是人,且还是个女人;但她一言不发,脸庞复着薄衣无法得见,这令启毛骨悚然,彷佛抱着某种非人之物。此番畏惧,或该归因于她们引领海神来到此地的传说。泽兰香更浓烈几分,一片黑暗之中,启觉着自己彷佛抱着满怀的夜。

    直至抵达寝室,才终于得以交谈,亦能掀开女子遮盖全身的薄衣。启在卧榻上放下女子,掀开衣裳,见着布料底下的脸庞,他不禁停下手。那是名面貌姣好的女子,年约十六、七岁,即便仅有昏暗烛火照明,仍能看出她粉妆玉琢般的肌肤散发着光泽。睫毛纤长,一双明眸如精工打磨的黑玉,鼻梁高挺,肤色白皙,面貌十足可人。然而,令启大为惊诧的并非她的美貌,而是她左侧脸颊上刺有黥墨。

    三组两两相对的三角形横向排列,象征着海鲨之牙。面刺牙黥,此乃罪人之印。

    昔时,成年民众身上皆刺有纹身。依据地域与民族不同,刺青部位与纹样各异,这是效忠于海神的印记,其用意乃是为了避免海祸。如今,此习俗在花勒等频繁与异国交流的领国已逐渐废除,尤其领主与官卿等身份高贵之人,几乎无人刺青。

    况且,即便是在往昔、在其他领国,人们对面部纹身也一向避之唯恐不及,传说是因为它遭到海神厌弃。为了区别刺在脸部的纹身,人们称之为「黥」;刺上黥墨的脸,则称作「黥面」,唯有罪人才黥面。

    脸上被刺上黥墨的罪犯,除了发配予官员为奴,或者被卖给个人为奴以外,别无其他出路,领主府邸里也有这样负罪在身的奴仆、婢女日夜劳作。

    见启停下手僵在原地,女子自行将薄衣自头上取下,随手弃置于地面。盘起的发髻上插有泽兰花,耳坠在她耳下摇荡。那耳饰由不可思议的圆珠串成,乳白色中隐约带点水蓝,不似玉石,亦不似水晶。耳坠轻晃时,响起珠子摩擦的细小声响,在烛火照明下一晃一晃地闪耀光芒。

    「黥面就这么少见吗?」

    嗓音宛如蕴含露水般饱满玲珑,眼瞳映照灯火,眨也不眨地凝视着启。

    「……不……」

    启缓缓摇首。女子的目光如炬,将他钉在原地,浑身紧绷,无法动弹。启心想,难道这也是海神之力吗?

    「并不少见,这座城里也有。」

    「是吗?」

    沉默笼罩床榻。这本不是该说闲话的时候,无论女子黥面也好,负罪也罢,但凡她是「海神之女」——是依据神谕,许配给启做妻子的「海神之女」,启便不得不迎娶她,神谕不可违逆。

    「你叫什么名字?」

    询问名字,乃是婚仪的一环。女子眨眨眼睛,视线垂落膝上。

    「其实,父母亲为我取的名字,我已经记不得了。在海神之岛上,人们皆叫我『蓝』,或者是『黥』。」

    启蹙起眉头——蓝就罢了,竟唤她作黥。

    「那么,我就唤你蓝吧。」

    「请随意。」

    她回应的声调平淡,启从中听出她对这个名字亦不甚满意。

    「蓝这个名字,可有什么来由?」

    女子挽起长袖子,露出双手。那双手肌肤白皙,纤细的指尖却连指甲都染上了蓝色。

    「在岛上,我是蓝染的染匠。」

    「巫女还得负责此等工作?」

    「巫女纺麻织衣,蓝染乃是婢女的工作。如你所见,我与婢女也别无二致。」

    「你是巫女吧。」

    「是的。」

    启板起脸,沉默不语。女子在海神之岛上遭到了何等对待,他一听便知。原以为那座岛屿属于不同凡俗的巫女,生活起居多半异于街坊巷间,但听来也并非如此。海神之岛隶属于巫女王管辖,岛上有哪些规矩、什么样的女子在那里过着什么样的生活,全都隐于神秘莫测的帷幕之下。

    巫女王统率诸岛,乃是绝对的祭祀之王。她从不干涉诸岛内政,但决定各岛领主的,却是巫女王的神谕——说得更精确些,是海神透过巫女王之口,向世人传达的意旨,诸岛隶属于海神。

    「……那么,我替你想个名字吧。」

    启说道,打量女子的脸庞。该取什么样的名字?其颜如玉,琼、璇、瑶、瑛……优美的名字俯拾皆是,却都与眼前的女子不够相称。得是更高尚幽雅,芬芳馥郁的名字才配得上她。至于为何这么想——启将手伸向女子发髻,取下插在她发间的泽兰花,饱满的馨香登时盈满卧房。

    「兰。就唤你为兰吧,读音与蓝相同,但这个字更衬你。」

    女子一脸不可思议地望向启,眼中未见抗拒之色。启稍稍放下心来,却见女子面带愁容,低下头去。

    「不喜欢这个名字?」

    「不——我喜欢泽兰。这个季节,海神之岛的山脚下开着成片的泽兰花,附近一带都飘散着馨香。只是……」

    「怎么了?」

    「难道你不想知道,我究竟是以何等罪名被处以黥刑?」

    「说不上不想,但……」启略显困惑。「『海神之女』乃是受海神遴选的女子,无关乎地位与出身。将你嫁予我亦是海神意旨,既然如此,过问你犯了何等罪过也无甚意义。」

    「我从未犯下任何罪过。」女子狠狠瞪向启。

    「此言何意?」

    「我……」女子欲言又止,垂落视线。启默不作声,等待她发话,直至女子抬眼。

    「我原是桑弧家家主之女。」

    听闻此言,启登时有如晴天霹雳。

    「正是十年前,遭到处死那位桑弧家家主的女儿——」

    海上散布着大小各异的岛屿,最大的一座乃是位于西方之弓形岛屿,划分为两个领国。

    西侧为花勒,东侧为花陀,两个领国之间耸立着险峻山脉,阻碍了陆路通行。两国往来全倚靠船只,这点与其他岛屿无异。位于东方最边缘的两座岛屿名为沙文,位在沙文与花陀之间的岛屿则称雨果,上述四者为最主要的领国,此外仍存在其他较小的领国。

    曾有领国在漫长历史当中灭绝,有一说是那些领国违逆了海神神谕,亦有一说是它们对巫女王兵刃相向。领主以领国为号,分别称为花勒之君、花陀之君等等。

    历代领主当中,亦偶见豪杰之辈。上一任花勒之君即属此列,那正是启的父亲,諡号荣君。荣君任领主之时,将花勒产量稀少的染料「蓝」推为一大贸易特产,行事英明果断,素有明君之称。另一方面,他残酷冷血,不惜大义灭亲,曾将干预政事、中饱私囊的领主亲族肃清殆尽的事迹,也传遍了领国内外。

    无论哪一个领国,政权皆由领主的血缘亲族掌握。荣君任领主之时,朝廷诸官由缀衣家、鸟冠家、桑弧家三家担任,三者皆为领主子嗣向外分支的分家。此三大家族历史悠久,在某些时代,其权势亦曾超越领主。而荣君将三大家家主处以死刑,其族人皆视作罪人、贬斥为奴,自尽者亦众。

    那是十年前的事,当时启年仅十岁。死刑在历代领主的祠庙前执行,为了上报先祖,惩处逆臣总是在此地行刑。

    他们的罪孽真有如此深重吗?据说那些家主密谋弑杀荣君,但这类罪名本就随人编造。

    那些家主的首级被掩埋在城门底下。听来不可思议,但传说逆贼的头颅能为民众驱逐来自城外的灾厄。缺少首级的亡骸被放流到海里,尸体被潮水冲刷、被游鱼啃食,灵魂在海洋尽头的雾里徘徊,到不了大海彼端的乐土。

    启还记得,有个小女孩紧紧抓着被砍下头颅,仍血流不止的尸骸哭泣。祠庙前的土壤已被祭品与罪人的血液染红,人们相信大地吸饱了死者的血,将带来下一次丰沃的恩赐。因此,在鲜血流干之前,尸骸都被弃置于原地。小女孩紧抓着那具亡骸哭泣,衣裳和脸庞都沾满血污。

    ——当时那个女孩便是她吗?

    启只能在祠庙阴影处望着那一幕。处刑时启也在当场,由于身为领主继承人,他不得不在场。

    ——尽管继位亦非我所愿。

    领主继承人可能在当代领主仍在世时决定,也可能在领主死后才决定人选,无论何种情况,人选皆由海神谕旨指定。继承人将由领主家族中选出,不一定由长子继位,也不一定是当代领主之子,但必定是男性,这多半是为了令其迎娶「海神之女」。

    启出生时,海神降下了谕旨。启是荣君的么子,此前出生的两名兄长都未能获神谕指定为继承人,荣君似乎为此忧心不已,看来他还是希望自己的孩子能继承领主之位。话虽如此,能否如愿全要看海神的意思,凡人在这方面无能为力。当海神为启降下神谕时,荣君大喜过望。

    启认为,十年前三家家主遭到处死的原因之一,或许便出在自己身上。在荣君眼中,身为继承人的自己太不堪重任了。荣君得知领主之位将由亲生儿子继承的喜悦与期待,随着自己成长而日渐蒙上阴霾,这启是知道的。启的气性过于温和了些,威仪稍嫌不足——当负责教导继承人的傅役(师傅)如此委婉进言,荣君勃然大怒,命人将那名傅役斩首,那是启格外景仰的一位傅役。此事在启心中落下阴影,越发削弱了启的气魄,也使得荣君越发失望。

    正因如此,荣君或许忧心启当上领主之后,将纵容那三大家族专断横行,所以才必须防患未然,预先削弱掌握了过多权力的三大家族。

    ——继位的若是兄长该有多好……

    启的两位兄长都聪明伶俐,勇敢无畏,是配得上领主大位的人才。身为荣君之子似乎也不曾成为他们的负担,但对启而言,这却是沉重的负荷。

    花勒虽因蓝染贸易而富足兴盛,长年贸易却也累积了诸多问题。商人舞弊、官员贪腐,与异国贸易商之间的纠纷层出不穷,富者愈富、贫者愈贫,乞丐纷纷在港口市场聚集。

    经历一次又一次肃清之后,官场上对领主心怀怨恨者亦多不胜数。除此之外,还有那三大家族,遭到处刑的是家主,家主一家全都视为罪人遭到惩处,但分家仍然留了下来。

    无论花勒还是花陀,列岛上的家族血脉都如同网络般细密复杂。即便是在市井间擦肩而过的陌生人,往上追溯其祖先,大抵都能在某一代找到血缘上的交集,像大国那样动辄诛一族、诛三族的灭门刑罚,在此地并不盛行。

    一旦本家倾复,分家便趁势抬头,缀衣、鸟冠、桑弧三家亦是如此。荣君好不容易铲除的三大家族,也只是换了个家主,至今仍然在朝廷上存续。不仅如此,他们或许还握有比从前更大的权力,毕竟启一向没能压制住他们。

    朝议每个月在启面前召开一、两回,由令尹(宰相)缀衣乙主持,启只负责静静坐在那里,或者在两位兄长与三大家族发生冲突时加以安抚。尽管两位兄长总是对此表示不满,但启面对三大家族仍然拿不出魄力。

    十年前那场处刑至今仍旧阴魂不散地纠缠他,被随处弃置、死状凄惨的尸骸,以及女孩挨着它哭泣的模样,像道诅咒般摧折着启的气概,启对那三大家族心存愧疚。倘若自己是更顶天立地,像两位兄长那样威风凛凛的继承人,当年那些家主肯定就不会遭到杀害了。三大家族看穿了这点,对启多有轻侮,每一次朝议,总令启胃腑发疼。

    如今桑弧家的女儿,居然还成了他的妻子。为何海神要将珍视的「海神之女」嫁至仇人家里来?神明的旨意令人不解。意在叫启反省父亲的所作所为吗?除此之外,海神究竟还想让他背负什么?明明没有任何一件事是出自启之手。

    昨晚,得知她是桑弧家之女,启沉默离开卧房,几乎等同于逃离了当场。他不觉得自己有可能与她结为夫妻。女孩痛哭的身影在脑海中浮现,悲鸣般嘶哑的哭声萦绕在耳畔,她肯定对启恨之入骨吧。

    启感到背上彷佛又多了一个沉重的包袱。

    *

    女孩很喜欢兰这个名字,决定自己从今以后便唤作兰。

    桑弧家世世代代担任占尹,亦即咒术者之统领。令尹由缀衣家,司马(军部大臣)则由鸟冠家担任,这是朝廷的规矩。朝廷被领主的血缘亲族占据,外人毫无涉足余地。

    兰之所以将自己桑弧之女的身份告诉启,是因为她认为这么做才公平,而且她也不想被当作触犯刑法之人。更进一步说,她也渴望知道这名领主在听说她是遭到处刑的桑弧家家主之女那一刻,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这渴望比起好奇心更加悲痛、更加迫切,他会面露嫌恶,抑或是面露悲悯?兰想借此看清这位即将成为自己伴侣的男人,认清他的本质。

    时至今日,兰仍然能历历在目地回想起父亲惨不忍睹的死状。父亲被拉到祠庙前方,被人抓着发髻按在地上,砍下头颅。传说头发上寄宿着神灵,光是触碰便构成强烈的侮辱,而父亲却这样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抓住头发,肯定是难以忍受的奇耻大辱。不仅如此,砍下头颅之后,他的尸骸还被放置在原处,直至全身的血液流干,兰攀附着父亲的亡骸大哭。

    父亲身为占尹,尸骸比起其余两家家主受到更严格的处置,好防止他借尸作祟或死而复生。他的四肢被斩断、切碎,经盐渍之后放流入海。如此一来,父亲的魂魄便无法往赴极乐净土,亦无法化作幽鬼。难道父亲当真犯下了如此重罪?母亲说,父亲是遭人构陷,被分家的人暗算了。

    兰原本有一位兄长,但他拒绝忍辱负罪,选择了自我了断。母亲和兰被人在脸颊刺上黥墨,贬为官婢,日复一日握着捣杵,舂去杂谷的皮壳。母亲容貌姣好,因此遭刑吏百般玩弄,最后自缢而死。自己迟早也要落得同样下场,尚且年幼的她这么想。当时,她的心神早已磨耗得不剩分毫。

    来自海神宫的使者,便是在此时来到兰的身边,她们说要将兰迎至海神之岛,成为「海神之女」。

    那群使者皆为老媪,人人都身着蓝衣。前来迎接的全是老妇,但在岛上生活的都是年轻女子,是姿容美丽、外貌清秀的少女。兰脸上刺有黥墨,因而遭到排挤,过着与婢女无异的生活,但比起做官婢时已好上太多。

    少女们织布,婢女拿靛青建蓝、染布。靛青是蓝染植物叶片干燥、发酵后制成的染料,自花勒进献的靛青最为上乘。将靛青放入瓮中,加入草木灰、石灰、麦麸等搅拌均匀,使之发酵,此一过程便称为建蓝。

    往后仅在傍晚搅拌一遍,自瓮底将靛青翻起二、三十回,持续七天左右。少女们嫌弃染料发酵的气味,纷纷皱起脸,但对兰而言,这项工作比起无止境地舂捣杂谷轻松多了。建蓝不容易,但兰遵守老媪教导的步骤,观察着瓮内情况工作,立刻便掌握了诀窍。她也喜欢欣赏染料表面冒出的蓝色浮沫,人们称之为蓝华。

    最重要的是,岛上没有男人,一个也没有。据传,这是因为海神是位男性神只的关系。兰这一生只遇过残虐的男人,这环境令她安心。

    每到日出与日落时分,兰与少女们便到海湾里净身祓禊。巫女王只在海神嘱托神谕时现身,但兰从未清楚见过她的模样。聆听神谕时,所有人都必须双膝下跪,垂首静听,因此兰只听过她行走在户外廊台上衣料摩擦的声响,只见过她拖曳着长长下摆的深蓝色衣裳。

    巫女王被称作「灵子大人」。

    「汝当嫁至花勒之君身侧。」

    灵子对兰如此说道,声如银铃,听来像个比兰年少许多的女孩。她不禁想抬起脸,但事前便被告诫过不得直视巫女王的身姿,最后还是忍住了。

    同时,她听闻此事也深受动摇。花勒之君——好巧不巧,偏偏是嫁予花勒之君。那时,兰只能纹丝不动地凝视着自己置于膝前的手,以及蘸染蓝色的指尖。

    兰亲眼目睹过上一任领主的冷酷、无情与残暴,因此绷紧了神经,准备看看启身为前任领主之子,会是多么暴虐无道的男人。若启是个凶残成性的男人,兰哪怕是咬断舌头也要了结自己的性命,绝不将海神的庇佑带给他。

    然而,启却是个温文持重的人,彷佛生来没有半点粗莽的气性。他听闻「黥」这个名字蹙起了眉头,又察觉她不喜欢被唤为「蓝」,为她想了个新的名字。兰与蓝虽然发音相同,但从启口中念出的「兰」,听起来却是相当美妙的名字。

    倘若兰不是桑弧家之女,这一切已经足够了。但父亲失去首级的亡骸、兄长割喉而死的亡骸、母亲悬在半空摇晃的亡骸,已深深镌刻在兰心中。

    她想知道启会露出什么表情,想知道他会对桑弧家的女儿说些什么。至于他该展露什么表情、说出什么话才能填满她的心,她不知道。

    启大受冲击,他凝视着兰,脸色白得发青,兰甚至以为他要掉下泪来。他一言不发地下了床榻,就这么离开卧房。是自己惹他生气了吗?那一晚,启没再回来,兰独自熬了一夜。隔天、再隔天,启都不曾再来造访。

    花勒的领城立于丘陵地上,善加利用地势而筑,领主府邸位于城内最深处,分派给兰的寝室就位在府邸西侧。领城后方是面朝大海的悬崖峭壁,不过有条道路能下到岩岸边,唯有领主能够通行。兰不久前便是乘着小舟,被送上了这片岩岸,据说自古以来,这里便专供迎接「海神之女」使用。

    城下有座海港城镇,那里专事蓝染贸易。领国内平地稀少,城镇以大河为中心兴起,蓝农在河川沿岸种植蓝草。到了夏末,河川屡屡因暴风肆虐而泛滥,不过蓝草的收获时期在那之前,故无须忧心遭泛滥损伤。

    蓝草原本乃是为了进献予海神宫而种植的农作,这是为了将献给海神的布匹以蓝染色,也为了制作巫女们的衣裳。巫女只穿着蓝草染制的衣物。是上一任花勒之君,荣君,将这蓝草推行成了贸易品。

    领城所在的花勒中心地位于岛屿北侧,吹着干爽的风,全年雨量稀少,是气候温暖的地带。另一方面,河川上游则雨量极为丰沛。南方则群山耸立,山脉与细长的岛屿平行,是寒冷的高山地带。同在一座岛上,气候却变化万千,各地栖息的动植物也不尽相同,是座自然环境优美的岛屿。

    兰走出屋外,踏进院落,提起长长的衣摆,在火焰色的凌霄花撩乱盛放的一带漫步。日光洒落在午后的庭园,晒得她渐渐渗出汗来,但总好过待在微暗的室内无所事事。她身穿一袭肤触清爽、轻柔舒适的蓝染麻衣,缥色※衣料上有型染而成的花鸟纹样,衿口染成了青蓝色,薄缥色的腰带上织入了蒺藜纹(菱纹),这是启替她准备的衣裳。

    缥色:青蓝色。

    兰被分派了三名左右的侍女,但除了照料日常起居,她们并不会形影不离地随侍在侧,只是在远处观望着兰静候吩咐,兴许是不知该如何应对黥面的领主妃吧。

    虽说领主必须迎娶「海神之女」为正妃,但并不存在禁纳妾妃的规定,因此也有些领主拥有多名侧室。不过绝大多数的领主除了正妃以外都不再纳妾,以免轻慢了「海神之女」而惹怒海神。

    对待「海神之女」的态度,能反映信仰海神的虔诚心,无论哪一个领国都郑重迎接「海神之女」到来,赠予金银珠玉,献上丰厚款待。人们相信,「海神之女」嫁作新娘之后过得幸福,将保证海神赐予这个国家庇佑。

    启也一样,未纳任何妾妃。整座府邸静悄无声,随侍在身边的只有侍女,以及侍奉启的侍人、竖(小姓※),还有负责护卫的侍官,全都是从不妄言多话的人。除此之外,府邸后厨还有宰夫(厨师),也有许多奴婢帮工打杂,但从兰的居室听不见他们的动静。

    小姓:主君身边负责杂务的侍童。

    负责护卫的侍官只是形式上随侍身侧,几乎没有人敢加害于领主,因为那等同于违逆海神的意旨。当领主死于非命,那就是神明的判断了。

    清风吹过,兰的耳饰随之轻摇,微带青色的乳白珠子相碰,发出清脆声响。这串珠耳坠,是仅有「海神之女」能够佩戴的饰物。

    「台骀——台骀,你在吧?现身吧,让我看看你。」兰朝着半空呼唤。

    池塘方向传来鱼儿跳跃的声响,兰于是往那里走去。一条青色鱼儿跃出水面,在半空中转了一圈,顿时摇身一变,幻化成了一只鸟。从头部到背部是美丽的青色,腹部长着赤褐色羽毛,是矶鹎。它拍拍翅膀,停在兰伸出的手上。

    「台骀。」

    此鸟名唤台骀,乃是海神的使部。「海神之女」自岛上离开时,必定会被赐予这么一只鸟儿。倘若可以,兰本来想要一只比矶鹎更大、更强壮有力的鸟。

    「也只剩你能陪我说话了。」兰在树荫下席地而坐。

    听说出嫁后的「海神之女」,除了像在岛上时一样向海神祈祷之外,就是织布或缝制衣裳,有些人也会阅读卷轴或抄书习字。绝对做不得的,便是干涉朝廷之事——对政务指手画脚。巫女一旦出言干预,那便会成为神谕。祭祀与政事应当泾渭分明,「海神之女」该做的,是为领国带来海神的庇佑。

    兰在岛上只从事蓝染,不擅长织布,也不会缝制衣裳。她能识字,但不爱读故事,也不喜欢那些学问高深艰涩的书,抄书习字更是自不待言。

    「我该做些什么才好呢?他们又交代我不得随意出外走动。」

    除了午睡之外无事可做,台骀也只会在兰手上傻傻偏头望着她。兰伸出指尖摸了摸它的颈子,台骀很享受似的闭上了它圆溜溜的眼睛。

    兰将台骀放在地面,便枕着青草横躺下来,闻到草叶鲜活的气味。她心不在焉地望着池塘里阳光照耀的水面,看着看着睡意渐浓,兰闭上眼睛,像婴孩那样抱膝而眠。

    她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只知道醒来时身边有另一个人在,而自己身上被披上了深绿色衣袍。她坐起上半身,看见启望着池塘的侧脸。

    「……你醒了?」

    启转过脸来看向兰。表情平和,但五官神韵果然还是有如蒙着一层阴翳。

    「若想午睡,你怎么不回自己房里睡?」

    「我只是无事可做……」

    兰还有些恍惚地喃喃说道,将身上那件深绿衣袍还给了启。启接过衣袍,问她:「你身边的侍女都到哪里去了?」

    「我不清楚。」

    启叹了口气。「竟然将主子丢在一旁……我会好好训斥她们。」

    「不是的。」兰心下一惊,她从没想过自己的回答会害得侍女捱骂。从前只有她自己遭人责骂的分,从来不曾有谁因为她而遭到责罚;她已当了许久的婢女,一直都被当作下人使唤。她领悟到成为主人,似乎便意味着自己的一举手一投足,都可能导致侍女遭受惩处。

    兰接着这么说道:「不是的——那个,是我请她们让我一个人待着。我不习惯身边有侍女随侍。」

    启面露诧异之色,但没再多说什么。

    启默不作声地望着池面。兰心想,是否该说些什么比较好?但启看起来也不像希望她说话,于是她最后还是保持沉默。看看此前的经验,她也觉得或许还是别乱说话为上。

    兰不晓得该以何种态度面对启才好。该笑脸迎人吗?她做不到满脸堆笑,却也不愿意对他展露敌意,他与上一任残暴的君王实在太不相像了。假如启是个暴君,或许她还能燃起敌意,加以对抗也不一定。

    启这人也不似是单纯的温柔,他确实成熟稳重,却是个缺乏霸气的青年。尽管年轻,却散发着一股疲惫困乏的氛围。

    「……有件事必须告诉你。」

    启的嗓音中带上几分忧愁,说道:「朝廷官卿也得知你的家世了。」

    兰凝视着启的侧脸。

    「是吗?」

    她本就觉得,这事迟早要被人知道的,知道了也不如何,毕竟一切都是海神的旨意。然而,启的侧脸却无比苦涩。

    「也有人因此说你不是带来庇佑,而是带来灾殃的巫女。」

    启迟迟没看向兰,而兰凝神望着启的侧脸。

    「所以呢,你要我做什么?」

    「不……」

    「我什么也不能置喙,因为我不得过问政事,这你也知道吧?」

    「是啊。」

    「那是你该去处理的事。」

    语调显得有些冷漠了,同时兰也有些生气。这种事跟我说又能怎么办呢,既然你是领主,臣下的疑虑和不满就该由你设法处理——她如此想道。

    启吃了一惊似的看向兰,眨着眼睛说:「是——是啊,你说得对。」

    兰才纳闷这有什么好惊讶,紧接着又看见他笑了,只觉得越发难以理解。

    「抱歉。我这么靠不住,你一定大感诧异吧。」

    启说道,笑容带点自嘲意味。

    「我没这么想……」

    不,她确实觉得这领主不知怎的表现得很不堪重任。她只感到疑惑,这人看起来聪明伶俐,品德良善,为什么却表现得如此不可靠?

    「我会好好劝服他们的,你别担心。」

    听他这么说,兰反倒更担心了,启面上带着显而易见的倦色。

    「……你还是稍事休息比较好吧。」

    兰觉得他才是需要午睡的那个人。

    启正想答话,碰巧在这时,远方传来了呼唤声,是呼喊「主君」的声音。这是人们对领主的称呼。

    「我该走了——」

    「不要紧。」

    兰迅速站起身,晃动一对耳饰。澄澈的音色响起,摇晃的珠子融解于空气中,生出一阵白雾,覆盖了兰与启周身一带。呼唤启的声音渐次靠近,但脚步声与呼喊声停也不停地自两人身旁通过,不知走向哪里去了。

    「这是……」

    兰回头看向启。「请你休息一会儿吧。稍微小憩片刻,想来也不碍事。」

    启瞠大眼睛,仰头望着兰。

    「『海神之女』……竟能办得到这种事?」

    「我也只能办得到这种事。」

    启露出沉稳的微笑。

    「多谢了。但小憩就不必了,趁你熟睡时,我已歇息足够了。」

    雾气逐渐消散,又变回了耳饰上的串珠。

    启站起身,拍落身上的尘土,往府邸方向走去。兰原想叫住他,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

    「那是你该去处理的事。」

    听在启耳中,兰这句话宛如神明降下的谕旨。

    周遭众人总是口口声声地告诉他,这不该烦劳您、那交给在下操心即可,启只是个形同摆设的领主。或许他的父亲只是特例,领主本就是这样的职位也未可知。

    「主君——主君。」

    结束朝议,启走出朝堂时,占尹桑弧罢自身后追了上来。罢年过五十,是个相貌清秀儒雅之人。

    「请留步。您近日身体可还无恙?」

    罢面色煞白,嘴唇发干。

    「怎么这么问?」

    「没有,只是今早贞问,卜出了不祥之兆……」

    贞问,即卜卦占问吉凶之意。

    「你卜算了什么?」

    罢支吾其词。

    「是『海神之女』一事?」

    眼见罢以沉默表示肯定,启叹了口气。

    「罢,那位『海神之女』乃是奉神谕来到此地。倘若这是不祥之事,那么不祥的便不是她,而是我。即便我遭遇任何伤病急难,那也是海神的意旨。」

    「主君……!」

    见启淡然如是说道,罢露出不敢置信的眼神。

    「您至少、至少也该加以疏远才是。主君,请您万万当心……」

    听着罢自背后传来的说话声,启离开朝堂。对于黥面之妃,那位遭到处刑的桑弧家家主之女,类似的厌斥之声所在多有。只是人们不敢忤逆巫女王,才没说出「将她送回海神宫去」这种话。

    但说到底,启仍然没在夜里造访过兰的闺房。昨天白日间,他偶然在庭园里遇见兰,同她说了几句话,但也仅此罢了。

    ——对了,她说她无事可做……

    该替她准备织布的机杼吗?听闻母亲也曾纺纱织布,虽说自己不曾亲眼见过——

    通往领主府邸的回廊途中,启的长兄黎已事先候在那里。

    「兄长。」

    启快步走向黎。

    「请唤微臣为『黎』,主君。」

    黎一如往常,为难地如是说道。但面对较他年长十岁的长兄,启实在无法直呼其名。这不仅仅是年纪问题,黎文武双全,却不骄纵自恃,是个谦谦君子,启自幼便对他多所景仰。

    「若不遵守应有的礼法,怎能为众臣之表率?」

    「我明白、我都明白,不过……我们两人独处时,便不必顾虑这些了吧。」闻言,黎回以苦笑。

    「所以说,兄长找我有什么事?」

    「占尹似乎又向您进了些愚不可及的谗言……」

    占尹,也就是桑弧罢。

    「主君,还请您千万不要听信。」

    「好……」

    ——兄长特地跑这么一趟,就为了给我这个忠告?

    启感到有些受伤。

    「我明白。罢是害怕自己犯下的罪过遭到揭发吧。」

    黎讶异地挑了挑眉,这反应也使得启灰心气馁。在兄长眼中,自己竟是如此茫然无知的愚庸之辈吗?

    十年前三家家主遭到处刑一事,幕后显然有分家的计谋掺和其中。罢多半是捏造了贞问卜出家主密谋反叛之类的说辞,向荣君进了谗言。至于荣君是信以为真,抑或明知那是谗言仍有意加以利用,就不得而知了。

    启认为,荣君或许是真的相信了。当年,荣君的苛刻冷酷已逾越常度,除了启这个继承人不够可靠之外,彷佛还有某些事更令他害怕——他害怕领国失去海神的庇佑,将因此倾复。因为当时,启身为「海神之女」的母亲已经亡故。

    她在产下启的时候过世了,那是一次相当艰困的难产。两位兄长内心是否憎恨着启呢?憎恨他杀死了母亲而诞生于世,憎恨他不仅杀死母亲,更夺走了领主之位。

    这些怀疑与内疚总是盘桓在启内心一隅,化为挥之不去的阴翳,无论如何也无法抹除。

    「看来无须待微臣多言,是微臣僭越了。」

    黎微笑道,启读不出那副神情背后藏着什么样的情绪。从前,傅役曾告诫过他不应该看人脸色,启却迟迟改不掉这个习惯。他总是不由得揣测对方是否觉得他嚣张傲慢,是否瞧不起他。

    「主君——」

    黎正想说些什么,自朝堂方向却传来怒吼声,两人惊得回过头,齐齐朝那里看去。

    「那声音是……」

    「是旅。」

    黎蹙额说道,神情苦涩。旅是黎的弟弟、启的兄长,与黎和启都不甚相像,是个血气方刚、性如烈火的男子。

    「他定是又为了些无足轻重的小事,与鸟冠起了争执。」

    黎与启掉头折回朝堂,只见那里有几道人影。能到朝堂参加朝议的,在官居卿位者当中本就只有三大家族与启的两位兄长,再加上启,一共六人,不必看也知道是谁在那里。

    正如同黎的猜测,旅和鸟冠侧正在堂下争吵,气氛剑拔弩张,彷佛随时都要扭打起来。鸟冠和旅一样,也是个脾性刚烈的人。旅高大魁梧,臂力过人,厌恶任何不公不义之事,因此深受血气方刚的年轻人仰慕,无奈脾气实在太过急躁。鸟冠也有不对,明明已年过四十,却还与旅正面冲突,从来不懂得平心静气地泰然处之,教人伤透脑筋。

    「两位,还请到此为止吧。」

    缀衣乙在那两人之间调解纷争。在三家家主之中,这男人是最精明狡诈的一位,乍看悠然闲散,实则心思难测,是个令人不寒而栗的男人。至于年纪,启记得他快五十岁了。

    「出了什么事?」

    见启走近,正相持不下的旅和鸟冠也闭上嘴,彼此拉开距离。

    「请主君恕罪。」

    道歉的是缀衣。「这是微臣的疏忽。请您切莫挂心,回府歇息吧。」

    听了这回答,黎怒上心头。

    「主君问的是这里出了什么事,你却避重就轻。」

    「是微臣失礼了……没什么,只是右尹似乎无法接受方才朝议的结论。」

    右尹是旅的官职,而黎是左尹。旅气得额上青筋浮凸,再次开口:「那不是当然的吗?竟然要将司败(司法官)替换成缀衣家的人,蛮不讲理也该有个限度——」

    「这是经过主君同意的决策,难道您打算将其推翻吗?」

    闻言,旅逼问似的凑近启。

    「喂,启……!」

    一旦血气上涌,旅在人前也毫无顾忌地直呼弟弟名讳。

    黎铁青着脸,一把抓住旅的衣襟。「你给我适可而止,先冷静点。」

    被兄长压低了声音斥责,旅不满地抿紧嘴唇,但还是噤了声。黎抓着旅的衣襟,拖着他离开了。鸟冠与缀衣也向启作了一揖,便各自带着仆从离开。

    疲倦感一拥而上,启深深叹了口气。他在朝堂前伫立了片刻,听着吹拂而过的风声。

    *

    庭园里开着兰在岛上从未见过的花朵,白色、淡红、赤红、红紫……都是与明朗阳光十分相衬的花。其中兰叫得出名字的只有凌霄花,它是橙色,像太阳本身的颜色,这是夕照的色彩。

    不知泽兰花开在哪儿?兰走在开着花朵的树木之间,四下寻找泽兰。她正想抬手拨开面前的枝桠,身后却有人焦急地叫住她。

    「夫人。」

    兰回过头去,看见一名侍女正朝她奔来。

    「这树的枝桠绝不能用手去碰,它有毒的。」

    「咦?」

    兰吃了一惊,连忙缩回手。那是棵开着白花的树。

    「这是夹竹桃,即便只碰触到肌肤也十分危险了。」

    「为什么在庭园里栽种这么毒的植物呢?」

    「因为它能入药。」

    原来,兰抬头仰望那棵树。

    「药效越强,毒性也就越烈。」

    「你知道得真清楚。」

    兰重新转向侍女道:「真谢谢你。」

    「夫人快别这么说。」侍女惊惶失措地垂下脸。「奴婢才必须向您道谢。」

    「为什么?」

    「昨天多亏夫人回护,奴婢才没挨主君责骂。」

    兰不解地偏了偏头。

    「我们本应在夫人身旁待命,却让您一个人外出……您在庭园里睡着了。」

    「啊,是那件事。」

    多谢夫人,侍女向兰道谢。

    「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我记得,你名叫蒲葵椒?」

    「是,请夫人叫我椒便好。」

    椒微笑道:「我家从前就与夫人的家族交情甚笃,也记得夫人您小时候的模样。」

    「这样啊……」

    兰心下一惊。这里即便有人见过兰儿时的模样也毫不稀奇,她只是没料到会是如此近在身边的人。

    「我没什么印象了……」

    只记得父亲大人遭到处死的事——她差点这么说,话到嘴边还是咽了回去。

    椒悲伤地蹙起眉头。「这也难怪,毕竟发生过那么惨绝人寰的事……令尊就不必说了,令堂、令兄的遭遇也都惹人同情。夫人,您一定对荣君怀恨在心吧。」

    「咦?不……」

    被人当面这么问,她一时也不太肯定,比起憎恨,她心中的悲伤更加强烈。

    「毕竟荣君都已经不在了……」

    「夫人说得是。都成了往赴极乐净土之人,再怎么憎恨也无济于事了。不过,三大家族的那些分家都尚且在世喔。」

    椒恼火地蹙起眉头这么说完,四下环顾,压低了声音说:「夫人,您知道吗?当年三家家主遭到处刑一事,可是众分家密谋策划的。」

    「家母也说过类似的话。」

    「这事不为公众所知,却是如假包换的事实。」

    兰微微偏了偏头。「既然不为人所知,你怎么会知道呢?」

    椒似乎被问得措手不及,一时语塞,不过还是老实地回答:「熟悉内情的人都知道是这么回事。」

    是这样吗?兰不甚清楚领国内的现况。

    「……这样呀。」

    看见兰淡漠的反应,椒露出有些失望的表情。

    「您不憎恨那些人吗?」

    「即使我恨他们,也莫可奈何呀。」

    「可是,既然您贵为领主妃——」

    「我不能插手政事,这是规矩。」

    「那您不如降下神罚,惩罚他们吧?」

    兰不禁苦笑。「我不是神只。」

    「但您是巫女吧?想必拥有不可思议的神力才是。」

    「是有一些……但也派不上什么用场。」

    兰说道,凝视着自己的手心。

    椒尽管听她这么说,仍然佩服地点着头,说:「即便只是一些,拥有神力仍然相当了不起呀。夫人,您是因为拥有这种力量,才被选为『海神之女』吗?」

    不是的——兰正想否认,又蓦然住了嘴,这不是该轻易提起的话题。

    ——这力量是在那座泉水里得到的。

    当海神降下神谕,要将她嫁予启时,巫女王将她一个人叫了过去。兰按照指示跟上去,抵达一座泉水处,她在那里净身祓禊,获得了神明赐予的力量。那是段如梦似幻的时光,兰在那里与巫女王交谈。

    「夫人?」

    椒唤了她一声,兰蓦然回过神来。

    「您怎么了吗?」

    「不,没什么。」

    兰刚开口,远处便传来怒吼般的骂声,与她的话声重叠。椒吃了一惊,环顾四周。

    椒自言自语地咕哝道:「真是的,这是在吵闹什么……那是西宫朝堂的方向吧?」

    兰问:「有人吵架了吗?」

    「有可能。」椒点点头说:「也许是官卿之间起了争执。无论如何,这些都是外头发生的事了。」

    兰胸中骚动,涌现一股不祥的预感,但愿这只是场口舌之争。

    一直到夜晚,兰依然心绪不宁,她于是悄悄溜出卧房,在庭园里漫步。为了不发出脚步声,她褪下锦鞋,打着赤脚走路。草叶浸在夜色里,蘸染了几分凉意,踩在脚底下十分舒服。她站在池塘边,望向倒映月影的水面。看着水,能使她的心情稍稍平静一些。

    一阵微风拂来,吹皱池水,月影随之晃荡。兰跪了下来,伸出手碰了碰水面。水温比想像中冰凉许多,她不由得缩回手。

    ——那座泉水一点也不冰冷。

    在巫女王带领下去到的那座泉水,位在神宫深处,美丽的花朵在泉水边撩乱盛放。那是一种形似牡丹,花瓣层层叠叠的白花,开得极盛,花朵彷佛随时都要自枝头满溢而出,落至泉水之上。

    兰踏入泉水当中,周遭满盈着花朵清幽的香气。而巫女王就在泉水之畔望着兰,她看上去像个十四、五岁的少女,貌美如花,肤白似雪,额上一点状似白鳞的印记,看起来就像妆点少女的螺钿※。少女若隐若现地一笑,自岸边俯视着兰。

    螺钿:将贝壳或海螺镶嵌在器皿表面的一种装饰工艺。

    ——就在那一刻,我成为了「海神之女」。

    哔、哔的鸟鸣声传入耳中,一只矶鹎飞到兰的身边来,是台骀。但台骀却好像受了什么惊吓似的,立刻又振翅飞走了。兰回头看向身后,正好看见启朝这里走来。

    「怎么在这儿,发生了什么事吗?」

    「没什么,我只是睡不着。」

    兰说罢,将濡湿的手往衣摆上一抹,便站起身,穿上锦鞋。

    「可有什么事令你挂心?」

    「没有——」话才刚到嘴边,她再一次转身面向启。「那个,白日间是不是发生了什么骚动?」

    「骚动?你说朝堂里的那场纷争?」

    「我听见有人争吵的声音。」

    「连这里也听见了?那是我的次兄与鸟冠侧起了纠纷。」

    「纠纷……」

    「我的两位兄长和三大家族本就处得不好,尤其次兄和鸟冠侧两人,时常争论不休。」

    兰按住胸口一带。

    「这件事怎么了吗?」

    「没有……只是不知怎的,让我心神不宁……」

    启诧异地蹙起眉头。「因为那两人的纷争吗?」

    「我也不清楚。」

    兰确实不明白这种感受确切的由来。启陷入沉思似的,沉默了半晌。

    「——知道了,我会多加留心。」

    「咦?」

    「巫女之言,不可轻忽。」

    兰一时慌了手脚。「不,我说这话没什么深意,这也不是海神的谕旨。」

    「正因为别无深意,才更应当留心。巫女之言大抵如此。」

    「那我什么话也不能说了。」

    倘若无论她说了什么,人们都要从话中汲取神意,那未免太拘束了。还是说,「海神之女」本就应该负起这样的责任?

    闻言,启再一次陷入深思。

    「……抱歉。你以后随心所欲地说话便是,我也会尽可能不将你的一字一句视为预言或神谕。」

    兰心想,他真是个认真到一丝不苟的人。他太严肃看待每一件事,感觉很容易活得喘不过气。

    原以为启要回府邸去了,他却当场坐了下来,低垂着头,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那双肩膀看上去实在太无精打采,兰无法置之不理,于是在他身旁重新坐下。

    「我真是没一件事做得好。」

    兰悄悄瞥视启的侧脸,月光映出他刚毅凛然的面庞,苍白森冷的光辉之下,那张侧脸显得特别寂寥。

    「我没有两位兄长那样的威严气度,总是被三大家族轻侮,就连你的遭遇也一样——」

    启瞥了兰一眼。「……倘若我是个更值得托付的继承人,家父或许便不会对你父亲下杀手了。」

    兰蹙起眉头。「『值得托付』……但那时候,你还只是个十几岁的孩童吧。」

    「即便只是十岁小童,也能看得出天资了。」

    「是这么回事吗……」

    「傅役曾说我『气性过于温和』,而家父听了便砍下了那名傅役的首级。」

    启的嗓音阴沉,兰听得不禁皱起脸。

    「太过分了。」

    启闻言转向兰。「你这么认为吗?」

    「那当然,这点程度的事,犯不着斩首呀。」

    「是啊。你说得没错……」

    启看向池面,脸上带着伤口发疼般的神情。说到傅役,那想必是平素比父亲更加亲近的师长了,而他如此亲近之人却遭到父亲杀害。不必多想,也知道这对启而言是多么沉痛的重大打击。

    「你被荣君诅咒了呢。」

    这句轻喃脱口而出。

    「——诅咒?」

    启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兰。「你是说,父亲大人诅咒了我?」

    「这只是比喻。」兰补充道:「因为你看起来,好像整个人都受到荣君束缚似的。」

    启沉默不语。

    「荣君的所作所为该由荣君自己背负,不是你该承担的事吧。杀死我父亲的也是荣君,不是你。」

    启露出脆弱的微笑。「话不能这么说。换作是一般家族,你说得或许没错……但领主就不是这么回事了。责任连绵不断地传承至今,往后也将不断延续,我们必须背负着许多重担走下去。」

    这一次换兰沉默以对了。兰不明白领主究竟背负着什么样的职责,毕竟她不是领主,而是巫女。她感到心焦,难道自己就没有任何办法,能替启减轻他背负的重担吗,即使只是一点也好——

    父亲与其他家人的尸骸霎时间掠过脑海,彷佛往兰胸口打入一根楔子。眼前这名青年乃是你的杀父仇人之子,你为什么同情他,想善待他?父亲失去头颅、血液流得一滴不剩的尸骸,彷佛正如此责备她。

    肩膀不知怎的变得沉重了些,兰环抱双膝。

    ——这就是所谓的重担吗?

    被一些并非自身所为的事情束缚,光凭自己的能耐无法摆脱。

    月光照耀着池塘水面,就像婚仪那一晚的海面一样。那一晚,海面也被月光映照出粼粼波光,兰忐忑不安地望着那一幕,因为当时,她还不知道花勒之君是什么样的男人。如果是个骇人听闻、残暴不堪的男人该怎么办?她好害怕,怕得不得了。

    兰重新转向启。「离开海神之岛,抵达这里之前,你知道我在小舟上——是什么样的心情吗?」

    启讶异地看向兰。

    「我怕得心神不宁,万一我出嫁的对象是个残忍暴虐的男人……一想到这里,我就感到好害怕。」

    兰的语气已经完全卸下了原先的拘谨,面对启,她认为如此最为恰当。

    「所以认识你之后,我松了口气,因为你不是个可怕的人。就只是这样……光只是这样,就有心灵因此获得拯救。我希望你知道这一点。」

    兰紧紧握住了拳头。「你的温柔,并不是无用的长物。」

    启睁大了眼,双唇微微震颤,却说不出话来。他深深呼出一口气,凝视着池塘水面。水波中闪耀的月光,也同样映在他眼底。

    「……谢谢你。」

    过了好一会儿,启以微哑的嗓音说道:「我也因为你这句话而获得了拯救。」

    他的表情柔和了些许,兰见状才初次明白,启平时心神有多么紧绷。

    「你……还是稍微找些消遣,散散心比较好吧?」

    「消遣?是吗,消遣啊……」

    兴许是想不到什么好主意,启含糊其辞地回答。

    「对了,记得你曾说无事可做,现下也闲着吗?」

    「嗯,算是吧。」

    「你不织布吗?」

    「是呀,毕竟我在岛上只做过蓝染。」

    「蓝染啊……领城里也有蓝染作坊,但总不能让你到那里去帮忙……嗯,你要不要到港口逛逛?」

    「港口?」

    「那里有蓝市。不仅是本地的蓝商,来自其他岛屿的蓝商、以及异国海商也会聚集于此,市集上总是熙来攘往。不过最为热闹的,还是冬季举办的大市。」

    「大市?」

    「蓝玉的交易会在那时候进行。其他时期的市集,主要买卖经过蓝染的丝线及布料。」

    蓝玉,便是经过捣实加工,方便搬运的靛青染料。蓝玉裹在草包里交易买卖,兰在岛上使用的也是蓝玉。

    「蓝草在夏季采收,蓝玉完成时便是冬季了。蓝作农家种植蓝草,蓝师制作蓝玉,而蓝商使其交易流通。也有蓝商独力负责这整套流程,不过大多数情况下,蓝农、蓝师与蓝商都各司其职。绀屋则负责蓝染,平素摆在蓝市上贩售的,就是绀屋染制的布料。花勒的绀屋技艺也甚是精湛,能看见美丽的蓝染布匹喔。」

    身为曾日日与蓝染为伍的人,兰听得兴味盎然。

    「不过……」她说着,抬手按住脸颊。兰面上刺有罪人之黥。

    「总不能因为刺有黥印,就一生困居在这府邸当中,这样你难免感到无聊乏味。自然可以布料遮掩,蒙面前往,不过……我想想,请你稍待数日吧。」

    启这么说道,似是心中已有所盘算,兰于是点点头。启见状微微一笑。

    「虽是酷暑时节,夜半时分依然露重生寒,还是先回屋去吧。」

    他说着,站起身,朝兰伸出手。兰握住那只手站起身来,启便松开手,率先迈开步伐。望着月光照耀下,启浮现于夜色中的剪影,兰心想,那真是道孤独寂寥的背影。

    两天后,启便决定要带兰前往蓝市。侍女们替兰穿上蓝染衣裳,绾起头发。发髻上插的簪子由蓝色玉石制成,雕刻着一整面藤蔓纹样。衣料上以蓝染丝线绣上精致花鸟图纹,乍看并不起眼,一旦凑近去瞧,却教人惊艳于其细致华贵的作工。

    衣襟布料上织着蒺藜文样,腰带则使用了一系列的蓝,上自薄缥、下至称为「瓮覗色」的极浅淡蓝色,织出精巧细腻的花蔓图纹。兰在海神之岛上也从未见过这种技术,岛上巫女织布乃是为了供奉神明,因此每一块布皆精心织就,但绝对称不上华贵。

    马车晃晃荡荡,载着两人离开府邸。领主府邸位于领城深处的宫殿,四面环绕着宫墙。出了宫墙再向外走,便是朝堂等用于政事的宫殿,其周遭官衙林立,殿舍灰色的甍瓦,以及道路上整齐铺就的白色石板都十分美观。离开官衙一带,眼前便是众臣的家屋府邸,再往外走,便能看见东西两侧设有集市。

    其中有坐拥店面的商家,也有摊商,也有人只在路旁铺张草席,摆上商品,便做起了生意。集市里熙来攘往,热闹非常,声响虽传不进马车之中,但一眼便能看得出百姓们蓬勃的朝气。

    继续通过市井间的住家,马车终于驶出城门。门卫是受过刖刑※的罪人,每一道城门皆是如此。

    刖刑:一种古代的刑罚。砍掉人犯的脚或脚趾。

    马车驶下悠缓的斜坡道,自丘陵地上的领城向海边进发。碧蓝大海在日光下闪耀,几艘大船准备停泊,从马车车窗逐渐能窥得海港城镇的风光。越是接近港口,兰也越发不安,于是回头看向启。

    「我按照你的吩咐,没有遮掩黥墨……但这么做真的没问题吗?」

    启刻意公布了兰的身世背景,向城下百姓广为宣传。成为领主妃的「海神之女」,便是当年遭到处死的桑弧家家主的女儿,那个因此沦为婢女的少女。

    「对于遭到处刑的桑弧家主,诸多百姓都深感同情。当时荣君的威光尚且慑人,民众只能噤声……但人们都说,他是位清正廉洁的家主。」

    启如是说道:「众臣当中,也有人记得你依偎在父亲亡骸旁哭泣的模样。年幼女孩目睹了父亲因莫须有的罪名遭到处死,自己也被刺上黥墨、贬为婢女,众人听了想必都深感怜悯。若他人不知缘由,见了你或许仍难免心生诧异,但凡是知道了事情始末的人,势必都对你怀抱同情,不会多加责难,想必也愿意告诉那些不知情者,免得你遭人错怪。」

    「……我不太喜欢被当作『可怜的女孩』,遭到人们同情怜悯。」

    启露出微笑。「这印象就只能由你自己来推翻了。不过我想,如果是你,定能成功办到此事。」

    ——说得倒简单。

    但她并不讨厌——无论是启这番话,抑或是那道微笑。

    *

    抵达港口城镇,启走下马车。海潮香气自周遭传来,似乎比领城里嗅闻到的气味更新鲜几分。启经常到蓝市巡访,因此民众见了他也习以为常,但今日还有兰一道同行。周遭的人群一阵骚动,毕竟这可是传闻中那个桑弧家的女儿,人们在远处观望,眼中好奇与同情之色交相混杂。

    蓝染贸易的监督者,蓝尹,亲自前来迎接,带领他们前往蓝市。启与兰带着几名侍官,排场浩浩荡荡,引人注目,尤其是兰身穿一袭蓝染衣裳,显得特别醒目。兰这种清幽之美,是因为她身为巫女所致,抑或是天生如此?看着她,总觉得内心彷佛也变得清澈明朗,在场众人想必都有所同感。

    「有蓝染的气味。」兰环顾四周,如此呢喃。

    这座港口城镇是蓝染的集散地,蓝玉以及经过蓝染的丝线、布匹在这里估价,再运往各地。不仅是其他领国的商人,也有许多来自遥远异国的海商特地造访此地。

    蓝草在其他领国亦能种植,但仍以花勒的蓝草色泽最为上乘。比起技术,这多半是出于泛滥造就的肥沃土壤,以及气候、水源等差异使然。其他领国尽管好奇花勒的蓝草栽培法与染料制法,但这些都被视作秘方,从来不曾外传。据传,当其他领主前来求取蓝草种子的时候,荣君甚至曾将种子煎炒过后才交给他们,以确保它们不会发芽。

    启在行进间细细告诉她这些,走着走着,前方便出现一座占地宽广的大堂。面朝外侧的门扉全都大大敞开,能看见许多人成群坐在里头。

    「那就是蓝市了。」

    大堂里堆着成叠的布匹,都是大海般瑰丽的蓝色,从门外也能看见。大堂正面有许多悬挂在竹竿上头的白布旗,旗面上以蓝染染出商号,这都是绀屋与蓝商的商号店名。蓝天之下,飘扬的旗帜看上去特别清晰鲜明。

    启很喜欢欣赏这幅光景。当然,他并不是专程为此前来蓝市就是了。

    「真美。」兰望着旗帜说道,启自然而然地笑了开来。她能体会这情景的美好,教他内心欣喜。

    一踏入大堂,商人们便慌忙坐正了身子,不过启示意他们继续交易,不必多礼。蓝商有个称为「瑗」的组织,掌管该组织的头领皋落突,快步向启走来。皋落突是个五十岁上下,高大魁梧的男人,身穿一袭蓝染长袍,他和启已相识多年。突在启面前跪了下来。

    「许久未见了,主君。」

    他恭敬地作了一揖,接着也同样对兰行了揖礼。「与夫人则是初次见面。在下名叫皋落突,是个蓝商。」

    启向兰介绍了瑗这个组织,并说明突是该组织的头领。突看着兰的眼神沉着平和,彷佛看着掌上明珠那样带点关爱之情,兰纳闷地微偏了偏头。

    「你认识我吗?」

    突露出微笑。「在下认识令堂。我们家族世世代代行商,与令堂娘家一向保持着密切的生意往来。」

    突的微笑之中忽然掺杂了些许悲伤。

    「您生得与令堂十分相像。」

    「是吗……和我母亲……」

    比起怀念,兰的神情之中更多的是痛苦的阴翳,有如尚未愈合的伤口仍流淌着鲜血似的,看在启眼中令人于心不忍。他轻轻将手放在兰的手臂上,兰吃了一惊似的抬头望向启。原以为兰会拍落他的手,但预想并未成真,兰只是定定注视着启。

    「在下在这里,想必是太打扰两位了。」

    突豪迈地笑道,迳自回到商人们身边去了。

    兰依旧凝视着启,这么说道:「你好像和这里的商人颇有交情。」

    「确实如此。但我也极力注意分寸,免得逾越了身份。」

    「你……」

    兰没说完后半句,只是眨了几下眼睛,转头望向商人们的方向。

    「这里有异国的海商在,也能打听到大海另一侧的诸国情况。若你有什么好奇之处,尽管去问便是。」

    「你也会这样向他们打听吗?」

    「是啊,从制度、贸易,到生活百态。毕竟异国的书卷价格不菲,难以入手,但说几句话可是不用钱的。」

    听他这么说,兰便轻声笑了出来。这或许是启是第一次看见兰的笑容,感觉彷佛获得了一件无比贵重的珍宝。

    「比起领城,你在这里显得自在许多呢。」

    「是吗?这样啊……」

    在三大家族和两位兄长围绕之下,他总是免不了感到紧张,难以喘息,想说的话一句也说不出口。他心里也明白,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异国也有蓝染吗?」

    兰兴味盎然地望着那些来自异国的商人。

    「有的,只是蓝草品种不同,制作染料、印染布料的工法也都各不相同,似乎只有我们这里会将蓝草制成靛青。」

    「咦?不用靛青,要怎么染布?」

    「他们用的是泥蓝,正如字面所述,是一种泥状染料。除此之外,也有地区直接使用蓝草草叶染色。蓝玉利于输送,相当受到民众欢迎。」

    「哦……」兰佩服地听着。

    「再去向他们打听打听,瞭解一下异国的蓝染如何?」

    启伴随着兰,一同走向商人们聚集之处。商人面前有成叠的蓝染布匹堆积在台面上,那彷佛掬起一捧大海般的青蓝色,深深吸引岛屿居民的心。花勒人自古便对蓝染有所讲究,或许正是因为渴望将大海的色泽拓印下来吧。

    启拿起其中一块布匹,上头以事先染过色的丝线,编织出了奇特纹样。启从没见过这种图纹,看起来像窗格里头放了只虫那样奇妙,明明并不美观,却不可思议地引人注目。是哪里织就的布料呢——

    此时,头顶上传来一阵鸟鸣声。叽、啾——啾哔叽、啾啾……独特的鸣叫声轻快而澄澈,响彻整间大堂。「是台骀……」兰轻声呢喃,紧接着惊觉什么似的拉住启的衣袖。

    「快丢掉它!」

    启来不及细问,兰已拍落了他手中那块布匹。

    「什么——」

    话声在半途戛然而止。一只形似黑色虫子的东西,自掉落地面的布匹之间爬行而出。它彷佛由煤烟构成般形状不定,蠕动着脚爬行,显然并非普通昆虫。周遭的商人大惊失色,纷纷向后退去。

    虫体上长出了翅膀,它飞上半空,发出刺耳的振翅声朝启飞去。兰往启面前一站,耳饰轻摇,珠子相碰,发出清澈声响,乳白色的珠子悠悠融解,化为烟霞。兰轻轻朝它吹气,白色烟雾这一次便幻化为水,在空中划出一道锐利弧线,不偏不倚贯穿了那只虫子。

    虫子消散不见,回过神来,刚爬出虫子的那块布匹也化作了黑黝黝的煤块,雾散消失。

    「这究竟是……」

    启茫然自语,这时不知从哪里传来一道声音。

    「是污秽。」

    话声似乎来自于大堂外看热闹的民众。

    「污秽这种东西,不是因海神之怒而生的吗?」

    「太不吉利了……」

    「来年的蓝草是不是要歉收了?」

    骚动往四面八方扩散,启感觉得到众人不时偷眼看向兰。

    ——不妙。

    偏偏在他带着兰一道同行的时候闹出这等事,兰是不祥之妃的传闻恐怕将甚嚣尘上。但他该如何化解这谣言?

    「刚才那是诅咒。」

    正当启苦思之际,自商人之间响起一道年迈男性的声音。那是个蓄着白须,看似异国海商的男人,身穿一袭不同于这一带衣饰的袍服,五官轮廓较为浅淡。

    「布匹上被人施加了诅咒,是领主妃祓除了它。」

    白胡须的海商淡然说道。他眼中闪烁着智者的光辉,语调沉着从容,说起话来颇令人信服。在他身边,同为异国海商、约莫四十岁出头的男人也点头赞同。

    「我也看见了。我在其他国家也看过类似的诅咒。」

    两人都操着一口流利的花勒当地语言。启看向兰,兰点头道:「那完全是针对你而来的诅咒。」

    「针对我……太荒谬了。」

    危害海神遴选的领主将招致神罚,谁也不会做出如此愚蠢的行为——然而回顾历史,确实也曾有人明知如此,仍然对领主刀剑相向。

    「微臣立刻派人详查,找出刚才那块布匹是哪个商人带进来的。」

    蓝尹脸色发青地说道,皋落突也唤来部下询问。「喂,在这里摆放布匹的是什么人?」人群依旧吵嚷,但不再是因为害怕莫名的不祥之兆,反而风向一转,开始追究设下诅咒的是什么人。启稍稍松了口气。尽管自身遭到诅咒教人寒毛直竖,但他心里很庆幸兰不必因此遭人诋毁。

    「谢谢你救了我。」

    启说道。

    「是台骀告诉我的。」

    兰回答。这么说来,刚才确实听见她喃喃念了这个名字。

    「台骀是?」

    「台骀是海神的使部,外型是一只矶鹎,是我的……嗯,算是随从吧。」

    兰望向商人们的方向,接着说道:「幸亏刚才那两位海商说这是诅咒,帮了我一个大忙,否则我再怎么说那是诅咒,肯定也无人相信。是因为和我毫无瓜葛,又见多识广的异国商人这么说,大家才听得进去。」

    海商来往于各式各样的国家,熟知各地风土民情,也博学多闻。除了贸易上的利益之外,他们带来的知识对于列岛民众来说也相当宝贵。多亏了荣君那一代起贸易渐趋兴盛,异国的知识才开始频繁传入花勒。

    启走近方才那两位海商,向他们道谢。

    「多亏两位相助,在此谢过两位。」

    「不会,不是什么大事。」

    白胡须的海商沉着而谦逊地这么说道,从穿着打扮看来,他应该来自霄国。霄是大国,来自那里的海商多为能手,交易皆以大宗为主,在海商当中的地位也高人一等。

    「只不过,要找到施行诅咒的人,想必相当困难啊。」他说:「这不过是一块布匹,谁都能轻易将它神不知鬼不觉地放在这儿。」

    大堂的门户全数敞开,商人们也专注于买卖,无论是此处的商人或过路客都有可能办到这件事。

    「找巫者来,应该能查得出来吧?」另一位海商说:「记得有类似的法术才对。」

    「你是说巫术师?」白胡须的海商问他。巫术师便是霄国的咒术者。

    「花勒没有巫术师。」启说道:「此地的咒术由『贞人』施行。」

    「对了,是这么回事。」

    是贞人当中有人施行了诅咒吗?启陷入沉思。

    贞人由占尹桑弧罢统领,倘若是贞人施下了诅咒,那必定与罢脱不了关系。

    启转头看向兰。「你能知道下咒者是谁吗?」

    兰为难地摇了摇头。「没办法,因为没必要知道。」

    「没必要?」

    「假如有人胆敢对你我施加诅咒,也只会还诸己身而已。」

    「还诸己身……诅咒反噬吗?」

    「这种行为无异于是在挑衅海神,不可能全身而退——至于真正的幕后指使者,就另当别论了。」

    启微微颔首。诅咒将会反噬回施加者身上,即便幕后有人唆使,反噬目标仍然是实际下咒之人。

    ——不妨调查一下贞人当中是否有人受伤、死亡。

    启如是想道,离开了蓝市。

    隔日早晨,一名贞人被人发现横死于路边。身上全无外伤,亦不似服下了毒药,无人知其死因。人们纷纷传言,他是因为诅咒了花勒之君而遭到神罚。那名贞人是占尹桑弧罢的部下,于是众人自然也怀疑罢与此次诅咒一事有关。

    但毕竟没有证据,罢也强烈主张自己的清白,因此他最终没被问罪。然而周遭官卿,就连缀衣与鸟冠都对罢冷眼相待,认为他胆敢诅咒主君。自此以后,桑弧家便不断凋敝,再无机会翻身。

    回头想来,崩坏从此刻便已开始了——事后启如是想道。

    「将兄长的从者纳为侍人?」

    长兄黎向启举荐自己的从者,希望启将他留置身边当作侍人。那人名为无终,貌似比启年轻个一、两岁,是个沉默寡言的青年。

    「他工作勤恳,聪明机灵,定能成为主君的手脚,为您效犬马之劳。」

    黎说道:「毕竟前些日子还发生过诅咒一事,微臣才想,主君身边必须多部署些值得信任的部下才行。此人便相当适任。」

    长兄都说到了这个地步,启也不好拒绝,但他倍感困惑。黎从来不曾像这样将自己手下的人硬是安插到启身边来,很显然,无终当上侍人之后,必定也将按照黎的意思行动。

    ——是监视的眼线,还是间谍?

    启不禁如此怀疑。他打量黎的表情,却读不出黎心中所想。

    「此人是什么来历……?」

    「自然不是来历不明的人,他是皋落突的亲戚。蓝商皋落突,主君也相当熟悉吧。无终便是皋落突的外甥,据说自幼便在蓝商那儿做杂役,对于蓝染也瞭若指掌。」

    「是突的……」

    ——我从不知道兄长和突还有私交。

    突也从未提过这件事。启按捺下无法释怀的感受,同意提拔无终为侍人。

    确实,无终是个细心能干的人,无论动作或答覆都简洁俐落,总是保持在不碍事的距离外待命。个性虽然不算开朗,却也因此不容易予人随时陪侍在侧的烦扰之感。

    然而,无终越是优秀,启便越发在意兄长为何将这男人送到自己身边,内心无法全然加以信任。

    启尝试询问兰的看法。「你觉得那男人如何?他是我新近雇用的侍人。」

    兰瞥了站在一段距离外待命的无终一眼。

    「是个像水一样的人呢。」

    她如是说道。

    「水?」

    「透明、澄澈的水。」

    启心想,这是在赞许他吗?

    「你的意思是,他是个善人?」

    「我看不出一个人是不是善人。」

    兰为难似的说道,再看了无终一眼。

    「但他看起来不像坏人。」

    她如此补充道。

    分明是自己提问在先,启却不知怎的不满意兰的答覆,绷起脸不再说话。兰诧异地问:「你原本希望我怎么回答?」

    「……我不知道。」

    启真的不知道。假如听见无终是个恶人的答覆,他便满意了吗?不,启只是不乐见兰称许了一个男人。

    察觉这点,启暗自叹息。

    *

    兰朝夕沐浴,向海神祈祷。府邸中有间特殊的浴场供「海神之女」沐浴,此处同时也是祭祀场。

    兰在此将身体浸入水中祈祷,脱下衣裳,兰背上鳞片般的印记便显露在外。那如同白色蛇鳞般的印记,是在她接受神谕、浸入海神的泉水之后,才浮现于肌肤之上。

    启尚未见过这印记。他会在白日里拜访兰,带她外出,却从来不曾在夜里造访,兰不知该如何解读这件事才好。这等于尚未完成婚仪,启是不打算迎娶兰了吗?兰自身并不觉得遭到疏远,但难道这只是自己一厢情愿的想像吗?那么,自己究竟想怎么做?她想接纳启吗?

    兰并不讨厌启,倒不如说……然而,每当思及这件事,兰便感到窒息,家人的死状在脑海中浮现。

    ——沐浴期间最轻松了,什么也不用想,只需要把心放空,向神祈祷。

    浸在水中的时候,她的后背总会发热,鳞片彷佛蠢蠢欲动。闭上眼睛,她觉得自己好似再过不久便将化为白蛇,化为一条在水中自在泅泳的美丽大蛇。日光透入水中,将鳞片照成了光辉的银色,蛇身蜿蜒摆动,在水中优雅前行。明明未曾见过白蛇,此等光景却自然浮现眼前。

    从水里上岸,披上衣裳,兰便忆起了人的姿态。她有手脚、有脸,水自发梢滴落。

    椒仔细替她将发丝擦干、梳整,再绾起发髻。兰坐在镜前,看着自己的头发一步步被盘起,同时问了椒一个问题——上次启问她对侍人有何看法时,自己究竟该如何回答才对?

    「哎呀,夫人。」

    听兰说完事情始末,椒笑道:「夫人,您只是按照自己内心所想回答,这样坦然相告便是最好的了。」

    「但主君似乎不太高兴。」

    「那也无可奈何。主君想必是听见夫人称赞其他男人,心里不是滋味吧。」

    「我并没有称赞那侍人的意思……但为什么我称赞那人,主君心里会不是滋味?」

    「这很简单,主君嫉妒了呀。」

    「嫉妒?」

    「正是。」椒有趣地笑了起来。

    「我来预言吧,我看大约在今晚左右,主君定要来访。」

    「你为什么这么想?」

    「没为什么哟。」

    兰不明白。但椒说中了,这一晚,启来到了兰的卧房。

    启说道:「我想找你谈谈。」

    「谈谈?要谈什么……」

    兰原已钻进被褥,准备就寝,闻言便重新在床榻上坐起身子。启则缓缓地在床榻边缘坐了下来。

    「关于神明的事。」

    启带着谦逊而严肃的神态这么说道,从嗓音里的认真与急切,能听出他绝非随口妄言。

    「为什么偏偏选上了你做我的新娘?我一直在思考,海神如此安排究竟用意何在。这是否代表海神对于我父亲的作为——对于那场处刑,寄予了无言的责难?所以才将你送至此地,要我忏悔父亲犯下的罪过?」

    启的侧脸阴翳深重,背影显得萧瑟寂寥。

    兰答道:「……海神不会做出那么迂回的事。」

    「海神若有意责难,肯定已将花勒覆灭了。海神不存在任何意图,存在的只有人们揣测他的思虑,毕竟人们总爱自偶然之中推量神意。」

    「言下之意是,这一切皆属偶然?」

    「是呀。」

    怎会如此,启垂下头去。兰下了床榻,走近启身侧,在他身边坐下。

    「如果我说,我庆幸你是个像这样苦恼的人……你会生气吗?」

    启抬起脸看向兰。

    「幸好,你不是那种丝毫不挂念这些,只顾着迎娶『海神之女』的领主。假如你是那样的人,我的心肯定在那一晚便死去了……」

    婚仪那晚,得知了兰的出身,启心乱如麻,直接离开了卧房。兰不知换作其他女子会怎么想,但对兰而言,这是最好的反应。因为她见状便明白,启并未忘却她的父亲。

    「谢谢你,至今一直把那场处刑记在心上。」

    兰将启的身躯搂近。

    「可是——你一定很痛苦吧,对不起。」

    兰因为启的痛苦而获得拯救,但她却不希望启受苦。这种想法彷佛蔑视死去的父亲、兄长和母亲,两相矛盾的思绪几乎要撕裂兰的心胸。即便如此,她仍然不希望启承受苦楚。

    启将脸埋进了兰的肩口。

    「我心悦你……但我若想像寻常丈夫那样爱你,是否也成了一种罪孽?」

    「怎么可能是罪孽呢,那种无伤大雅的事……我才是……」

    每一次受启吸引,死去家人的身影便历历如在眼前。父亲失去首级的尸骸、兄长喷溅血沫的尸骸、母亲悬在半空摇荡的尸骸——

    ——多想获得宽恕。

    她殷切地如此盼望,但能宽恕我们的究竟是谁?海神吗?

    ——不,不是的。

    兰将启的肩膀搂得更紧了些,能够给予宽恕的,除了我们自身之外别无他人。除了自己以外,谁也无法办到此事。

    「我庆幸成为我丈夫的人是你,因为我也心悦你。我想宽恕自己,允许自己拥有这样的感情。」

    「宽恕自己……」

    启抬起埋在肩头的脸,正面凝视兰的脸庞。兰碰触启的脸颊,手指自其上抚过,那自然是不曾被刺上黥墨、平滑干净的肌肤。仿照她的动作,启也同样触碰兰的脸颊,指尖沿着她脸上的黥墨描摹,兰泫然欲泣。见状,启停下手。

    「不喜欢我碰触它?」

    「称不上不喜欢……但你也不必特别碰它吧。」

    启凑近脸来,嘴唇轻触黥印,那柔软的触感令她心口发麻。感觉真不可思议,她一点也不排斥,只觉得彷佛触碰到了启的内心。

    那一夜兰于焉明白,原来肌肤相亲,就是令一个人的心浸透至自己的内里。

    *

    自桑弧罢被革除了占尹官位,离开朝廷,已过了一段时日。缀衣乙的势力日渐壮大,另一方面,鸟冠侧却逐渐失势。毕竟以新任占尹为首,各项有力官职都接连被缀衣家占去,缀衣家似是有意借此将鸟冠家逐出朝廷。

    知晓旅一向与鸟冠家交恶,缀衣乙于是露骨地对旅极尽阿谀奉承之事,无论旅说什么都大表赞同,恭维地附和说「真不愧是右尹大人」。其用心昭然若揭,但旅似乎觉得这样也并不坏。无论从好的或坏的方面而论,他都是个容易被煽动的人。面对这样的弟弟,黎丝毫不掩藏他苦涩的神情。

    启好似听见了朝廷倾轧的声音。他有预感,现在的朝廷很可能因为某些契机而轰然崩塌,某种足以瓦解脚下立足之地的契机。启想起在蓝市朝他袭来的那道诅咒。

    与此同时,比起缀衣、鸟冠、桑弧三家鼎立、彼此牵制的时期,某方面来说,现在行事确实也更方便了些。由于缀衣、鸟冠两家之间的权势并不均衡,双方都急于拉拢启,鸟冠渴望借此重新掌权,而缀衣则意在借此压制其他异己。

    启比起从前更有空间发言,而一旦开口,启的言论总是切中要点,因此众人也开始认真聆听启的意见。

    宛如行走于一座嘎吱作响的桥上,启怀抱着岌岌可危的预感,思考应对之道。

    ——旅的举措如何,将成为关键。

    启如是想道。缀衣乙试图借着拉拢旅,试图动摇鸟冠家的权势,必须教旅站稳脚跟、认清现况才行。但旅至今仍然因为启是他的胞弟而加以看轻,即便启苦心相劝,旅恐怕也难听得入耳。

    ——不如请黎兄代为提点一番吧。

    若是兄长黎的建议,旅也会愿意听从。毕竟旅这人凡事敬重年长者,却往往看轻后辈。

    「微臣明白了,会好好提醒旅的。」

    黎承诺道。先前黎对于启各方面的行事举措多有建言,但到了最近,黎不像从前那样时常干预他了。启实在猜不透他在想什么。

    启偶尔会与兰一同到蓝市巡访,如今好奇地打量兰的人也少了许多,有些商人甚至主动向她推荐。「夫人,您看看这蓝染如何?」

    兰变得更常笑了,启对此感到无比欣喜,却又似乎有几分寂寥。但兰在启面前展露的笑容之中,带着绝对不向他人展现的甜蜜,启自从留意到这点以后,便不再将那种寂寥之感放在心上。

    「主君与夫人伉俪情深,人人称羡」——这样的传闻不仅在城下流传,甚至传遍了整个领国。

    「花勒的蓝染,无论织法、刺绣或型染,都十分精致巧妙吧?这是为什么?」

    兰看着蓝市里的布匹如是说道。她说,海神之岛上的织物都更加简朴单纯。

    「因为精巧的料子,作为贸易商品更讨人喜欢。技巧越是精湛,也能卖出越好的价钱,因此众人才竞相发挥巧思,力求精工细作。」

    「噢……」兰感佩地说道。无论听见什么新知,兰总是坦然表现出赞叹的神态。看着她惹人怜爱的侧脸,启露出微笑,此时却冷不防在外头的人潮里看见熟悉的面孔。

    是那两位来自霄国的海商,从前曾经在蓝市里见过的,一人是蓄着白须的老者,另一人则是稍微年轻一些的男子。

    那两人和花勒本地的男人走在一起,而那名本地人竟看似是黎。三人的身影立刻消失在杂沓之中,再无法辨认。

    ——是我看错了吗?

    黎的身边应该会带着仆从,不可能独自与异国的海商步行在街上才是。尽管这么想,启胸中仍然有股奇异的躁动感。他回想起蓝市上那骇人而不祥的诅咒,想起那只冲着自己飞来的漆黑虫子。

    兰循着启的视线看去。「怎么了吗?」

    「没有……没什么。」

    启重新转向兰。兰目不转睛地仰望着启,那双眼睛彷佛能看透一切。

    她一语不发,只是执起启的手握进掌心,像在告诉他不会有事的。

    启微微一笑,回握她的手。兰在身边总让他感到安心,这是因为她是「海神之女」的缘故吗?

    多半不是吧。

    那之后过了几天,启接到黎的邀约,问他要不要一道去看人制作靛青。

    「从前父亲带我们去看过吧?已睽违许久未曾访视了……」

    启答应下来,带着寥寥几名侍人,与黎一道前往蓝师的作坊。蓝师种植蓝草、制作靛青,他们的作坊都位于河畔,好在河川泛滥带来的沃土上培育蓝草。

    现在这个时节,蓝师们正好收割完毕,将蓝草叶置于寝床之上,开始进入发酵蓝草的工程。寝床是块排水性良好的平面,以碎石砂砾、稻壳、黏土为材质打造而成,蓝师在那上头反覆洒水、搅拌,重复此一过程,使蓝草叶发酵,靛青便是如此制作而成。

    果不其然,来到蓝师的作坊,蓝草叶已铺排在寝床上头,众人正朝那上面洒水。洒水工作不由蓝师负责,另有名为水师的匠人操持。洒水之后再以草耙等工具翻搅草叶,将其高高堆起、盖上草席,促进发酵。启与黎并肩而立,一同望着那幅情景,同时侧眼窥探黎的面孔。他原以为参观靛青制作只是借口,黎多半有什么事想私底下与他商谈,但黎却迟迟没打算开口。

    「兄长——」

    启实在等得不耐烦,打算诱使他开口。

    「真怀念啊。」

    黎却打断了他的话。

    「教人回想起父亲带着我们和旅,一起到这儿来参观的种种往事。那时的我们都还只是孩子呢。」

    「……是啊。」

    虽说还只是孩子,但黎从那时开始,便已显露一副聪明懂事的面貌。

    启也回想起当年站在父亲身后,和黎、旅三人一起观看制蓝的情景。周围飘散着草叶发酵的蒸气,以及随之而来的独特气味,年幼的启不喜欢那味道,悄悄抬眼窥探着兄长及父亲的脸色。

    父亲面带自豪神情看着制蓝过程,旅一脸百无聊赖,而黎神情认真,凝神观看着匠人劳动。尽管仍然童稚,启还是对于欠缺专注力的自己深感羞愧,于是装作看得专注的模样。他自幼就是个爱使小聪明的孩子。

    启开口唤了声「兄长」,说道:「那时候我厌恶发酵的气味,看得心不在焉,只是努力不表现出来罢了。」

    不知怎的,他忽然想这么向黎坦白。

    黎转向启,微微一笑。「我也是啊。」

    启登时感到内心深处一阵刺痛。他确实仰慕着这位兄长,同时却又迟迟无法全然信任黎,这令他痛苦不已。即便将这些心思全数向黎倾诉,也不代表他往后就能够信任黎。黎听了,想必只会露出寂寥的微笑吧。

    启原想问清楚,前些天在港口城镇见到的那人是不是黎,但终归是没能问出口。

    *

    「海神之女」不干预政事,因此兰从不与启谈论相关话题,也不多问,虽然其间的界线有时模糊难辨。兰隐约明白朝廷近来不太平静,却又不得探问,令她焦急不已。

    椒和其他侍女们,不时会在闲谈间将这方面的消息说与兰听。过了这么长一段时日,兰自然也与椒以外的其他侍女熟稔起来了,只不过其中与她最亲近的仍然是椒。

    而椒却说,她为了出嫁,准备辞去侍女一职了。椒亲自告诉她这件事时有如晴天霹雳,兰大吃了一惊。但仔细一想,到了婚配年龄的侍女确实大多都会嫁人,侍女这个职位,本来就也有出嫁前见习礼仪的用意在。

    「虽然我很舍不得你,但这还是值得庆祝的喜事。」

    听兰这么说,椒也落寞地笑了笑。

    「要离开夫人身边,我也感到十分不舍。」

    「你要嫁到哪一家去呀?」

    兰只是随口一问,答案却令她大感惊诧。

    「我要嫁予桑弧家的嫡长子……」

    「咦?」

    桑弧家嫡长子——是桑弧罢的儿子。

    兰目不转睛地凝视椒的面庞。椒曾说过,她与兰出生的家族,也就是桑弧家本家彼此熟识。她见过兰小时候的模样,还气愤难平地说,兰的父亲之所以遭到处死,都是因为被分家谋害所致。如今她却——

    椒脸上带着浅浅微笑,兰猜不透她究竟在想些什么。即便兰是「海神之女」,也读不透人的心思。

    「椒,你——」

    椒笑咪咪地说道:「夫人,请无须忧心。桑弧家那位嫡长子,当真是很好的人喔。」

    尽管一抹不安掠过心头,兰依然赠送了玉栉作为椒出嫁的贺礼,目送她离开了领城。

    *

    秋季接近尾声的一个午后,启正在府邸内歇息,无终却以异乎寻常的焦急神态快速奔进了屋内。

    「主君,右尹和司马他们——」

    光是听到这里,启便已倏然起身。

    这天,旅和鸟冠侧终究发生了武力冲突。

    「据说事情起因于两家家臣之间的纠纷。由于主人彼此交恶,双方家臣碰了面也总是剑拔弩张,昨晚在酒肆便演变成了斗殴……若是双方各自接受相应惩处,这事也就落幕了,不料缀衣家却在这时掺和进来。」

    「司败就是缀衣家的人。」

    「主君所言正是关键所在。在司败裁夺之下,右尹的家臣得以无罪获释。」

    缀衣乙一直想方设法地巴结右尹,也就是旅。不晓得是出于乙的指示,抑或是司败察言观色的结果,但总而言之,这多半是为了向旅示好所致。

    「然后呢?」

    「鸟冠家获报,便沉不住气了。您也知道,司马是个脾性刚烈之人,方才他便率领家臣袭击司败官邸,紧接着准备绕至右尹府邸。右尹得知此事也下令武装,准备迎击,方才已离开了府邸——」

    「荒唐至极。」

    启苦恼不已地抱着头,双方行事都过于轻率了。一旦偏袒了旅,鸟冠势必不可能默不作声,这点缀衣早该在事前预料到了。还是他小看了鸟冠,以为对方不至于反抗至此?鸟冠也失了分寸,官居司马却出于私怨擅动干戈,成何体统。旅也一样,没想到他竟会欣然接受缀衣别有用心的殷勤之举……不仅如此,还打算对抗鸟冠,加以迎击。

    启咬住嘴唇。

    ——最轻率的莫过于我了。

    尽管觉得情势不太对劲,启却仍然没有收回缀衣一门手中的司败官位。他至少该撤下官位,重新任用新的司败才是。

    「你奉君命,立刻令鸟冠侧与旅放下武器。传缀衣乙至朝堂觐见,并请黎速至此地。」

    「是。」无终行了拜礼,领命快步离去。他前脚刚离开,另一名侍人便面色苍白地奔了进来。又是坏消息吗?启绷紧神经等待,不料侍人带来的话却始料未及。

    「桑弧大人于方才辞世了。」

    「什么?」

    桑弧罢死了,据称是遭人毒杀。

    「毒杀……」

    「听闻是嫡长子的夫人在酒里下毒,将其杀害。方才获报,那位夫人也已服毒而死。」

    「什——」

    嫡长子的夫人。启记得,那不正是从前在兰身边担任侍女的女子吗?

    ——怎么回事?为何偏是现在……

    在那之后,鸟冠侧与旅的死讯接连传来,启下达的君命未及挽救。

    「缀衣乙到哪里去了?」启问道。侍人回答「尚未抵达」,但话声未落,使者便捎来了音信。

    缀衣乙往赴朝堂的马车遭人袭击,乙因此殒命。

    ——究竟出了什么事?

    事态非同小可,已不只是鸟冠和旅之间的争执如此简单。台面下暗流涌动,有人在背后暗中策划。

    惊觉什么似的,启朗声道:「兄长呢——黎去哪里了?还没到吗?」

    在这种时候,黎竟没有任何音讯。

    ——该不会连兄长也……

    启匆忙走出府邸,踏上回廊。在他走向朝堂之前,无终便回来了,面上神情僵硬。

    「兄长他在哪里?」

    无终在启面前跪下。

    「左尹已在汪洋之上了。」

    「什么?」

    启在心中反刍无终这句话,惊觉道:「——你说他出走了?」

    无终垂下头。原来这人早已知情。

    「啊,是海商……是那霄国的海商吗?搭的就是他们的船吧。兄长究竟做了什么——不对,哪一件是兄长所为?缀衣乙吗?」

    黎想必是犯下了不得不远走他乡的重罪,多半筹谋已久了吧。早先启在港口城镇看见黎与海商走在一块儿,果然不是错认。自那时起,黎便已盘算着逃亡之计了。

    「这一切都是。」

    「什么?」

    无终抬起脸来。

    「自从主君您遭人诅咒时开始,左尹便已着手策划这一次的行动。」

    「这一次的……」

    「清剿三大家族与右尹的行动。」

    启不禁呻吟。

    「岂有此理。难道你要说,这一切全都是兄长所为?」

    「正是如此。」

    「但鸟冠、旅、缀衣,其中每个人都按照自己的意愿行动才是……况且,桑弧还是死于毒杀……」

    他按住额角,头脑越发混乱了。

    「正是左尹在背后挑拨了他们每一个人,将那名侍女送进桑弧大人嫡长子家中的,也是左尹。这打从一开始,便是为了这一天预先准备好的。」

    「为了这一天……你方才说,兄长自从我遭人诅咒时,便展开了这一连串谋划。那么诅咒一事……」

    「那是桑弧大人下的手,用意在于构陷领主妃大人。施加诅咒的贞人已死于非命,此事后来便不了了之,但蓝商皋落老爷已查出了那块布匹的出处。」

    「皋落突没向我报告,便直接找兄长商量去了?」

    「不,是左尹抢先一步拜访了皋落老爷。左尹在那时告诉他——施行诅咒的证人既已死亡,能够追究的罪责便也有其限度,倘若轻易闹出骚动,左尹忧心皋落老爷恐怕招人怨恨。况且,不必将其罪名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仅仅凭借嫌疑,也足以将桑弧大人逐出朝廷……实际上也确是如此。」

    确实没错,启陷入沉默。

    「然而,桑弧大人的所作所为已逾越了君臣之度。左尹忧心再这么任其妄为,不出多久,他恐将成为主君的心腹大患。」

    「……因此,兄长便策划了此次的行动?」

    「正是如此。」

    「右尹呢……旅呢?他对黎而言可是胞弟。」

    「即便如此,左尹仍然判断那是不得不除的祸害——对于花勒和主君您而言。」

    「对我而言?」

    「左尹十分信任您的实力,说您必能成为聪慧的明君。」

    启难以置信地问道:「兄长是这么说的?」

    黎比起自己更具备成为明君的禀赋,在他看来,启想必相当不堪重任吧。实际上,启也曾从举止之间看出黎抱持类似的想法。

    「从前,左尹确实曾认为您性格过于温厚,因此难以倚重。但见了您这段时间主持朝政的情形,左尹便发现自己并不了解您。他深自反省,认为正是自己以及三大家族的势力,致使主君畏缩不敢行事……」

    ——兄长他竟这么想。

    启回想起在蓝师作坊时的黎。那一天,黎究竟为什么向启提出了邀约?

    「左尹认为,要让主君您一展抱负,没有三大家族和两位兄长掣肘才是最好的情况,如此对花勒最为有利。」

    话虽如此,又何必取他们性命——话到嘴边,启又沉默了。黎自然非愚鲁之辈,也并非轻谋浅虑之人,他比启更贤明、更深谋远虑,品德亦十分崇高。但如此贤能之人,却做出了这等事来。促成此事的不是别人,正是启自己。

    「……」

    黎除去了祸害启的一切,独自离开此地,远赴异国。黎留得一命并不是为了苟且偷生,而是替启带走了杀死那些逝者的重担,一肩扛起原本应由启来背负的一切。

    启脑海中浮现了一同观看制靛时,黎脸上的那道微笑。

    「兄长……」

    启当场跌坐在地。

    *

    兰从侍女口中听见了那道消息,捎来情报的那名侍女也花容失色。

    「骗人。」

    兰说不出第二句话。三家家主以及旅皆已亡故,黎远走他乡,还有最重要的——

    ——椒!

    椒离世了?毒杀了桑弧罢之后自戕?

    「骗人……」

    她回想起椒说要出嫁时的笑容,那是道寂寥的笑。自那时起,她是否便打定了主意要这么做?与启的兄长彼此相商,说好了嫁到桑弧家去,只为了伺机杀死桑弧罢?

    ——为什么?

    「据闻,椒曾经恋慕过你的兄长。」

    是启将此事告诉了她。来到兰身边的时候,启显得消沉而憔悴。这是自然,毕竟他一位兄长过世,而另一位兄长已亡命天涯。

    「她一直伺机而动,等着向桑弧罢复仇,所以才与兄长……与黎联手,嫁给了罢的儿子,借机毒杀了罢。」

    「毒……」

    兰回想起开在庭园里的夹竹桃,想起她想伸手去碰,却被椒阻止,说那植物有毒。她无从得知椒使用了哪一种毒,却仍然历历在目地回想起当时的情景。

    「怎么会这样……」

    兰双手掩面,连连呼唤着椒的名字。

    「是我没能信任兄长。」

    回过神,启已来到了她身边。

    「倘若我能信任他,事态肯定不致如此,理应还有其他道路才是……」

    启蹲坐着蜷起身躯,抱头懊悔。

    「我让兄长做出了与父亲大人相同的行为,不,甚至更加惨绝人寰。这是我的罪过,是我促使他这么做的,我比父亲大人还要残忍。」

    「主君……」

    兰蓦然将启搂入怀中,感受到启双肩发颤,兰反覆抚摩着启的后背。

    她并不觉得事到如今再说这些已然太迟,毕竟启面临的丧失过于巨大,难以乍然接受,总免不了要想,或许还有其他不同的路途。然而——那是不存在的。无论再怎么探寻,上天赋予人们的永远只有此时此刻。

    「无论过去,还是未来,肯定都有生命是因为你而得以存续的。」

    兰说道:「至少,是多亏了你,你的兄长才得以留存一命……」

    正因为信任启的实力,黎才得以离开花勒。若非如此,今天或许谁也没能生还——就连启也不例外。

    启深深叹了口气,而兰只是搂紧了他的身躯。

    *

    时序迈入冬季,到了蓝师完成靛青的季节。港口城镇办起了蓝大市,来往的商人络绎不绝,熙熙攘攘。

    市场上罗列着蓝玉样品,按品质被标上价格。今年蓝草丰收,靛青也品质优良。蓝玉装在标有蓝师商号的草包里,一包包堆入船舱,运往各地。无数船只如此驶出港口,景象甚是壮观。

    皋落突大张着嘴笑道:「今年天候绝佳,制蓝粉的过程也相当顺利,因此得以提取到上等的靛青。这是来自海神的礼金吧,为了庆贺领主妃大人嫁到花勒来。」

    蓝卖得了好价钱,看来他心情甚好,启也跟着笑了。

    制蓝粉,乃是将收割后的蓝草铺在日光下曝晒的工程,最重要的便是使之彻底干燥,非得连着几天遇上晴空万里的好天气,否则便晒不干了。干燥不彻底,便做不出良质靛青,因此天候好坏可说是举足轻重。

    眼见市集上气氛活络,兰的神情似乎也高昂了几分,脸颊有些发红。

    「比起平时的蓝市多了好多人。」

    「那是自然。现在是输出蓝染的季节,是一年之中贸易最为兴盛的时候。」

    启下意识在海商之中寻找那两人的身影,那两名协助黎出逃的海商。有朝一日,他们是否会再一次来到花勒,抑或再也不会踏上这块土地?

    启侧眼窥探皋落突的脸色。他不太可能不知道黎与海商之间的关系,倒不如说,居中介绍他们认识的多半便是突了。

    「你那儿是否收到了什么消息?」

    启向突如是问道,没说是谁的消息。

    突露出笑容,缓缓摇首。「迟早会有的。」

    突只说了这么一句话。

    「这样啊。」

    启也仅是这么回答。失去大多数执政者之后,朝廷荒废了一段时日,不过现下已安定下来。启用人不看家世,将他先前看中的贤才提拔为卿,安插于执政之席。这些全都是说话毫无顾忌,直言不讳的人。如今没必要再观望三大家族与两位兄长的脸色,启开始害怕自己陷入如父亲那般大权独揽的局面。

    到了不再需要看任何人脸色的时候,启才觉得自己初次理解了父亲的想法。所谓执政者,本就好似独行于黑暗之中,孤身一人,身边不会有任何援手。即便走上了歪路,凭一己之力也难以察觉。

    兰轻轻触碰启的手臂,启低头看向她,将自己的手覆在她的手上。

    后来,兰生下两个男孩,长子获降神谕,被选定为继承人。启将两个男孩分别命名为黎和旅。

    启的治世偶尔遇上蓝草歉收,但每一次都得以平安克服难关,未有任何重大灾殃或过失。百姓交口称赞启是深受海神庇佑的君主,启便在人民赞誉之中结束了一生。

    兰死于启逝世之后半年,在她离世时,不少人见到一只鸟儿飞上天际。飞鸟能运送死者的魂魄,据说那时飞远的,是一只生着蓝色与赤褐色羽毛的美丽矶鹎。

    台骀带着兰的魂魄,降落于海神之岛,飞向巫女王等候的海神宫殿。

    *

    巫女王名为灵子,是个外貌约十四、五岁的美丽少女。她的相貌,与从前向兰颁布神谕时没有丝毫改变。灵子浸泡在海神之泉里,听见了矶鹎鸣啭之声。

    「啊,又有一个女儿逝去了。」

    矶鹎自门外飞了进来,灵子伸出手。

    「台骀。」

    矶鹎在灵子手上停下。泉水边的灌木登时长出了白色花苞,转眼间成长膨大,开出大朵的花。灵子口中流露出赞叹的吐息,她让台骀振翅飞远,走近灌木,折下了那朵花。

    「多美啊……她一定过上了幸福的一生,海若会很高兴的。」

    灵子将那朵花浮于泉水之上,接触到水面的同时,花朵便化作了一尾白鱼,闪耀着鳞片游远。那鱼儿的身影转瞬便看不见了,它去往了海神身边。

    灵子感受到了海若——亦即海神的欢喜之情,这座泉水与海神相通。

    「海若。见到你欢喜,我心里便也高兴。」

    灵子将脸凑近水面,爱怜地如此细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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