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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提利安的手腕

    0

    “啊啊,月亮大人。您就不能让那个可怜的妄想狂清醒过来吗?”

    穆里洛仰望着被薄云笼罩的月亮,由衷地献上祈祷。

    “闭嘴,虫子。”

    当然,回答的既不是月亮,也不是太阳。而是倒下的树木那头的西乌贝拉。他的嗓门一如既往地大,但语气里已经没了先前的气势。

    “你这废物,光说不练的虫子,除了挖洞什么都不会的蚯蚓混帐。我才不是妄想狂。尸体就在这里。一定在这里。”

    那么,为什么都在森林里转了七天,却连一根手指都找不到?西乌贝拉不耐烦地踢飞了一颗石头。就在那时──

    “啊!”

    胸前的锁链发出叮当声,普贾从灌木丛中探出头。转向穆里洛和西乌贝拉说:

    “这里,可能有。”

    他指了指脚下。

    “真的吗?”

    西乌贝拉钻进灌木丛,趴下身将脸凑近地面。

    “不清楚。”

    穆里洛举起感应器对准地面,指针微微晃动了一下。

    “反应不强,要挖挖看吗?”

    “相信普贾吧,这家伙的嗅觉细胞可是能跟狗媲美的。”

    穆里洛返回基地,爬上双发动机的可动钻井机。这台钻井机的外形像一只怀孕的蜘蛛,靠转动腹部的履带前进。他操纵方向盘驶回森林,将机尾的开口对准普贾用白色粉末标记的位置。接着,他在八个方向打入桩子固定机身,拉下拉杆,让钻管刺入地面。驾驶舱的地板剧烈震动了一下,随后逐渐平稳下来。

    钻管缓缓旋转,向地下钻去。大约钻到一个人身长的深度时,前端的感应器响起了反应。他切换到副管提取目标物,然后拉动拉杆,将钻管收回。

    “快点,蚯蚓混帐。”西乌贝拉催促道。穆里洛从驾驶座跳下,在等待简易清洗结束后,打开了腹部后方的门。

    取出口的托盘上放着一块骨头,形状类似枫叶。从小小的骨块延伸出五根棒状的骨骼。

    “这是什么?章鱼吃剩的残渣吗?”

    “应该是动物的手吧。”

    五根手指大小不一,较长的指骨上有三处类似关节的接合处。手腕上缠着一个金属环,手背的位置还附着一个类似表盘的装置。除了我们之外,只有一种动物会使用这种工具。

    “果然没错。有手的话,就表示附近一定还有其他部位。”

    西乌贝拉瞥了这边一眼,脸上的神情仿佛在说“看到没,你这废物”。然后,他将手腕丢进保存水槽。穆里洛默默地爬上驾驶座。

    正要从地面拔出桩子时,

    “唉,为什么这种残缺不全的遗骸会埋在地下呢?”

    透过扩音器传来普贾的声音。只见她眯起眼睛,凝视着保存水槽。

    “谁知道。尸体也有尸体的各种情况吧。”

    西乌贝拉随口应付道。

    他们寻找的并不是普通的尸体,而是历经漫长岁月,让矿物渗透其中,使骨骼成分被完全置换的尸体。换句话说就是化石。

    当然,并不是所有化石都有价值。老鼠、猫咪或蟑螂的化石虽然能换点零用钱,但既然特地租船来到这座岛上,如果找不到更有价值的东西,就无法回本。

    穆里洛他们在寻找的是曾经居住在这座岛上的异星生物──莫提利安人的化石。

    1

    波斯塔岛上住着神明。

    从有记忆以来,父母和老师就这样教导着我们。

    穆里洛已经不是小孩了,当然也不再是那个无能的蚯蚓混帐。当他辍学开始工作时,就已经明白,所谓的神明只存在于人们的想像当中,而大人们即使知道这点,却仍选择信奉。

    追溯到二万九千九百七十六年前。有一名在故乡小岛上,一边观测星空、一边悠闲度过晚年的宇宙生物学家哈卡·塔法利亚,在波斯塔岛上发现了莫提利安人。

    莫提利安人的外貌与当时已知的任何动物都截然不同。身体虽然异常娇小,脑袋却大得出奇,被薄薄的骨骼和柔软的皮肤包裹着,挥舞着如藤蔓般纤细的手臂。他们是我们祖先首次确认存在的、拥有高度智慧的异星生物。

    学者们运用观测卫星对地球全境进行了详细调查,结果不仅在波斯塔岛及其周边,甚至在丛林、沙漠,乃至南极圈等各种地区,都发现了莫提利安人的踪迹,让人不禁怀疑,为何这么长时间以来,都没有人发现他们的存在。莫提利安人建造房屋,并使用着与我们的祖先极为相似的工具──刀具、蜡烛,甚至连时钟。

    莫提利安人是何时开始居住在地球上的?从哪里来,又在思考些什么?一切都是谜团。学者们呼吁需要进行长期调查和适当的沟通,但害怕失去自己在这颗星球上支配地位的执政者们,决定发动先制攻击。转瞬间将莫提利安人完全歼灭。

    从那时起,地球历史进入了一段漫长的黑暗时代。祖先们深知宇宙中并不只有他们自己,却又无法抑制对未知生物的恐惧,只能在这颗星球上孤独地生存。他们将无法消解的不安相互发泄,不断陷入对立与冲突,战争与迫害的循环。许多文明在这段历史中消亡,而新的统治者则如昙花一现般,出现后便迅速消逝。

    正是在这个动荡的时代,人们开始相信波斯塔岛上住着神明。在曾发现莫提利安人的这座岛上,如今竟被视为神明的居所,这听起来或许荒谬,但对于那些无法再找到任何希望的人来说,如果不去相信这些事,恐怕连活下去的理由都没有了吧。

    穆里洛认为与其信奉神明,不如吸点粉末,看着月亮睡觉还比较痛快。不过多亏了这些人的信仰,他才有机会再次与她相遇,或许也该感谢他们才是。

    “我们来挖掘莫提利安人的尸体吧。”

    在一个热得脑子快要煮熟的夏夜,穆里洛在阿瑟尔吉亚市郊外的药房,一边流着汗,一边卷着皝粉。这时,一个身材异常魁梧的男人在他对面的座位坐了下来。

    “又是你啊。”

    是以前在内格罗采石场认识的那个吹牛大王──西乌贝拉。当初他向穆里洛提议做陨石转卖生意,结果留下一屁股债后就消失无踪。

    “你不是那种该在矿坑里挖廉价锡或镍,然后穷困潦倒过完一生的家伙。跟我合作吧,咱们一起去弄异星生物的尸体。”

    有钱人都喜欢石头。光是因为稀有,就争相买下那些说不上美丽、甚至有点令人扫兴的石头,放进盒子里展示,或挂在脖子上。甚至有人干脆把它嵌进脑袋里。据说,远古时代发现莫提利安人的祖先们,也做过类似的事。这大概是某种本能吧。在这些石头当中,近年来价格暴涨的正是动物化石,而其中最值钱、被视为吉祥物高价交易的,便是莫提利安人的化石。

    “西乌贝拉,你这个骗子,还是老样子,功课都没做好啊。”穆里洛把盛着皝粉的盘子拉到手边,说道:“莫提利安人的化石早就被挖光了。”

    一切的开端,是一百四十年前,阿皮奥市的一名科学家发明了朒波计。朒波计,顾名思义,是一种能够捕捉莫提利安人发出的朒波,并测量其强度的机械。有了这项发明,深埋地下的莫提利安人化石变得容易发现,各国的发掘竞争也因此激烈化。等到地球上所有大陆的土地都被挖遍了之后,由全球三百二十七个城市组成的阿尔多联盟,才正式宣布禁止发掘莫提利安人的化石。

    “谁说的?地球上还有一个地方,就像未经人事的处女一样,还没有人用钻管插进去过呢。”

    西乌贝拉环顾药房,确认没有其他人在后,

    “就是波斯塔岛。”

    他从怀里掏出一张脏兮兮的折叠纸片。

    “去年夏天,我接受某个游击团体的委托,骇入了阿尔多联盟的资料库。这是当时偷来的全球朒波统计数据,绘制成的地图。”

    说着,他将地图摊开在桌上。大部分陆地都呈现白色或灰色,而唯独波斯塔岛,却被涂成一片漆黑。

    “波斯塔岛是神的岛屿。多亏从两百年前起就禁止进入,至今还埋藏着大量的莫提利安人尸体。”

    这话听在旁人耳里,怎么听都像是骗局,未免也太过天真了。但岛上真的还在发散朒波吗?

    “我们坐高速运输船潜入波斯塔岛,只挖一点化石就回来。没什么危险,也不会给任何人添麻烦。”

    “波斯塔岛可是联盟保安局的管辖区域。我们不会马上被抓起来关进监狱吗?”

    “海岸线上又没设岗哨。船是有可能被钢波感应器侦测到,但只要事先做好对策,就不成问题。”

    “别骗人了。”穆里洛加重语气。“一旦被保安局发现,光靠运输船根本逃不掉。”

    “那当然,要是正面逃跑,我们根本没胜算。所以才要准备鲸鱼啊。”

    啥?

    “是诱饵啦。”西乌贝拉凑近身子。“准备一条肚子里塞满铁屑的鲸鱼放在船上。等海上的钢波感应器有反应时,我们就把那家伙丢进海里然后开溜。保安局那些笨蛋会以为感应器是对鲸鱼有反应,结果白忙一场,最后只能空手回基地。”

    西乌贝拉一脸得意地抓住穆里洛的手。

    “你有挖掘石头的技术,我有贩卖石头的门路。只要疯狂挖出莫提利安人的化石拿去卖,我们这辈子都不愁钱用。连更厉害的粉都能吸个够。”

    他对现在的生活并没有不满,也没有想要挖到莫提利安人的冲动,更别说想跟西乌贝拉一起工作。但……

    “除了我,你还找了谁?”

    “怎么可能?人数多了分到的钱就少。有我和你,再加上普贾,这样就够了。”

    果然如此。如果她也在,那就另当别论了。

    “西乌贝拉。”穆里洛反握住西乌贝拉那满是老茧的手,“我也一直想试试看挖掘异星生物呢。”

    那场地震,也许是神的指引。

    从未信奉过神的穆里洛都忍不住产生这种想法,这样的摇晃仿佛是天启一般。

    乘坐西乌贝拉安排的高速运输船,从阿瑟尔吉亚港出发,已经是十天前的事了。幸运的是,这一路上不需要借助鲸鱼的帮助就顺利抵达了波斯塔岛。然而,问题却从这里才开始。上岸后的七天,一边向内陆推进一边持续寻找化石,但所有的收获只有老鼠、猫、蟑螂,以及一只莫提利安人的手腕。西乌贝拉说有大量莫提利安人埋藏在这座岛上,难道只是异想天开吗?就在他们几乎要放弃的时候──

    第八天的早晨。在一场小地震过后,他们找到了莫提利安人的化石。而且,数量极为庞大。

    发现的地点,距离埋着手腕的地方一千体(约四公里),离海岸约一万体(约四十公里),是一处位于森林深处的洼地。莫提利安人的尸体集中埋在地下五踝(约一公尺)的深度。一开始普贾测量朒波时,以为有两、三具就算不错了,但挖掘时却像涌泉般不断出现完整的骨骼,直到当天晚上,放进水槽的尸体已经多达十一具。

    “神明大人还挺会看人眼色的嘛。特地摇晃地面,告诉我们这里有尸体,快点挖啊。”

    西乌贝拉自然是拍手叫好。穆里洛也忍不住松了一口气。

    那天晚上,西乌贝拉在基地的小屋里开起宴会。

    “今天我请客!尽管吸吧!吸到脑子变成宇宙为止,尽情地吸吧!”

    嘴上说得好听,但他拿出来的皝粉,却是连妓院的药房都没见过的劣质货,掺满了杂质。

    “谢谢你们啊,诸神大人。原本以为你们是害虫,没想到竟然是益虫啊。这份感谢之情,我暂时不会忘记的。”

    西乌贝拉一脸恍惚地不停搓着手,最后干脆倒在屋顶上,鼾声大作。

    穆里洛也躺了下来,望向夜空。在这片没有山丘的平原中央,繁星点点的夜空之下,月亮比昨天稍微更圆了一些,静静地悬浮着。

    穆里洛喜欢月亮。望着那冷冷伫立的月亮时,总觉得所有降临在自己身上的麻烦事都变得微不足道。它高高地俯视着这片大地,却不像太阳那样傲慢耀武,这一点也让人心生好感。

    一边这么想着,一边凝望夜空,他开始渴望吸点更好的粉。连这种掺满杂质的劣质品都能让人这么舒服,如果吸到纯净的,肯定能嗨到翻天吧。为了全心全意迎接那道月光的洗礼,他决定去拿自己的货。

    当他这么决定,转身朝自己的房间走去时,却在隔壁的储藏室看见了普贾的身影。她的胸口与腹部微微隆起,脖子上垂挂着沉重的锁链。

    宴会前,她明明应该是被西乌贝拉踢进房间里的,在这种地方做什么呢?靠近门上的窗户一看,只见普贾笔直地站着,正在凝视水槽。

    “要是被你丈夫发现,你的眼珠子可是会被挖掉的喔。”

    穆里洛一边开门,一边这么说道。普贾转过身来,神色不自在地用手遮住腹部。正好这时从那个地方传来一股,像是长年只吃葱的女人身上的宿便味。

    她的肚子里怀着西乌贝拉的孩子。根据阿尔多联盟的规定,在那个湿答答的孩子从子宫里爬出来之前,普贾都必须被锁链束缚,并服从西乌贝拉的命令。从表面上看来,她似乎乖乖地服从了这项规定。但话说回来,以她的性格,胸中肯定积压着滚烫的怒火。

    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等她的子宫空了之后,会不会也愿意为我生个孩子呢?穆里洛心里这么想着,暗自祈愿。

    “有件事让我很在意。”

    普贾的目光回到水槽。昨天挖出的莫提利安人小小的手腕沉在里面。

    “这个是埋在地下二体(约八公尺)的地方,对吧?”

    穆里洛点了点头。体是阿尔多联盟制定的单位之一。那些大人物们似乎觉得,透过制定这类规则,就能在人们心中植入对联盟的归属感。

    “你觉得,为什么只有手腕会埋在那种地方?”

    她指着那个化石说。穆里洛有些疑惑。为什么从拉达布达布市的学校毕业的精英普贾,会问这种问题?

    “化石不就是这样的东西吗?”

    假设明天早上穆里洛被熊袭击身亡。那具尸体会变成化石的可能性几乎为零。因为大多数动物的尸体不是被其他动物吃掉,就是腐烂后回归土壤。

    但极为罕见地,也有一些尸体因为某些原因被埋进土里,随着时间流逝,矿物逐渐渗透进骨骼,最终取代其成分,使其成为化石。因此化石被埋在土里是理所当然的,而且并非完整的全身骨骼也再正常不过了。

    不过,莫提利安人的情况与其他动物有所不同。他们有埋葬的习惯。据说,就像我们一样,他们中的大多数都会先将尸体火化,然后再埋入土中。

    在这种情况下,自然不可能形成化石。穆里洛他们发现的莫提利安人化石,要嘛是因为某些不幸的事故客死荒野,要嘛是遭受我们的祖先攻击而丧命,所以才无人埋葬。总而言之,和其他动物一样,莫提利安人能够以完整形态变成化石的可能性极低。

    “确实是这样没错,不过……你看。”

    普贾转动水槽,将手腕骨头断裂的部分转向穆里洛。

    “你不觉得这里切得很干净吗?如果是自然分解,断面应该不会这么整齐吧。”

    穆里洛低头凝视水槽。手腕的骨头,在距离关节约零点一踝(约两公分)处被截断。切面光滑平整,看起来不像是被动物啃咬,或是被微生物分解所造成的痕迹。

    “也就是说,这家伙的手腕是被某种原因切断的?”

    从未听说过莫提利安人有切断手腕的习俗。

    “不只是这样。你应该在学校学过,动物的尸体要变成化石,首先必须被埋入地下。最常见的情况,是尸体沉入海底或湖底,被泥沙掩埋。但我们在这附近发现的化石,全都是老鼠、猫、蟑螂──也就是陆地生物。这意味着,这一带自古以来都是陆地。如果是这样,这个手腕不太可能是透过这种方式变成化石的。

    其他可能有像是被火山灰掩埋,或是不小心坠入洞穴而被埋入地下等情况。但这一带放眼望去连一座山都没有,只是一片平地,所以这些可能性也不太现实。”

    “那就是说──”

    “这个手腕极有可能是被刻意埋起来的。莫提利安人是不是因为某种原因切断了手腕,然后还试图将它藏起来呢?”

    穆里洛突然感觉一阵寒意。

    三万年前,这些异星生物究竟经历了什么?

    “我想再多调查一下。”

    普贾凝视着水槽里的手腕,低声说道。

    2

    希望能挖到什么。

    他已经好几年没有一边挖掘地面、一边如此祈祷了。

    将钻管刺入当初手腕埋藏的地下二体(约八公尺)处,再从那个位置水平伸出副管。他仔细探查了半径一体(约四公尺)的范围,然而朒波计却完全没有反应。

    “再检查看看更深一点的地方。”

    从驾驶座的扩音器传来普贾的声音。

    贾对穆里洛完全不感兴趣的事,总是表现出强烈的好奇,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自从他们在内格罗的采石场相识以来,只要附近出现动物,普贾就会不停地观察;有机器的话,就一定想灌入燃料让它动起来;看到化石,也必定要带回去研究年代与成分。据她所言,她几年前还在拉达布达布市的学校学习莫提利安人的文化。当时穆里洛以为她是在收集研究素材,但后来亲眼看见她在腹上缠着绳子,跳进地底湖之后,便改变想法,认定她只是异常地好奇罢了。

    正常人是不会每件事都配合普贾。但换句话说,这也意味着随时都有机会和她建立比谁都更亲密的关系。

    穆里洛朝窗外的普贾点点头,拉下操纵杆,将钻管前端推入更深处。从地下二点五体到三体,继续往下,在通过三点五体时,朒波计突然跳动了起来。

    “有了。”

    穆里洛抓起麦克风喊道,窗外的普贾立刻跳了起来。

    ──想再挖一次埋着手腕的地方。

    登岛第九天的早晨,当穆里洛提出这个建议时,西乌贝拉露出一脸肚子里像孵出了虫子般的不耐烦神色。毕竟他们登岛的目的就是为了赚钱,对这种不足一天的调查提出异议,也不算奇怪。

    然而,当普贾开口骂他“小气老头”后,西乌贝拉又迅速答应了重新挖掘。或许是因为已经获得大量的化石,更可能是因为吸了太多劣质的皝粉,脑袋昏昏沉沉,懒得和普贾继续争执。

    穆里洛在地下四体(约十六公尺)处采集目标物后,谨慎拉起操纵杆。当钻管前端从地面露出时,钻井机便自动开始简易清洗。这套系统会透过三次元电浆切割机将未发出朒波或矿波的部分去除,只要不是特别复杂的构造,都能顺利取出目标物。

    等待清洗结束后,他打开门,取出托盘。两根细长的骨头并排着,一端有关节,彼此相连,而另一端则被平整地切断。

    “是手臂。是手臂的骨头──”

    将它与水槽中的手腕进行比对。断面的形状几乎一模一样。

    “是汉迪的呢。”

    普贾语气带着兴奋。似乎给骨头的主人取了个名字,但由来穆里洛完全猜不出。

    “莫提利安人的手臂应该更长。说不定下面还有呢。”

    西乌贝拉也对这个新发现产生兴趣,说话时连口水都飞了出来。看到这一幕的普贾叹了口气。“真是个善变的老头。”

    穆里洛回到钻井机的驾驶座,将钻管刺入同一个地方。钻管顺利抵达刚才的地下四体处,然后继续往下掘进。

    比想像中还要快,朒波计就有了反应,数值比刚才更高。在朒波强度达到最大值的地下四点五体(约十八公尺)处,他采集了目标物。

    正要拉起钻管时,他注意到旁边的矿波计也出现了反应。难道是挖到什么矿物了?不过数值相当小。他转动副管环绕一圈,在水平约零点五体(约二公尺)处,发现埋着两片小金属片。以防万一他将它们一并采集,然后拉起钻管。

    清洗一结束,他立刻打开门。

    “喔喔……”

    普贾脖子上垂挂的锁链发出叮当声。

    “本尊大驾光临了。”

    在那里的是一具手臂缺了一半的莫提利安人全身骨骼。

    虽然体型相当矮小,但从骨架来看应该不是小孩。异常巨大的头骨上,有三个深洞,嘴巴像是在威吓般张得大开。细长的手臂令人联想到章鱼。

    “除了左手臂被切断之外,其他部分似乎没有明显的伤痕呢。”

    跟手腕一样,手臂的切面十分光滑。

    “不对。”

    西乌贝拉指着没有断裂的那只手腕。在手指与手臂之间,一堆小骨头聚集的地方,有着约零点二踝(约四公分)的裂痕。

    “骨头裂开了。不知道是生前裂的,还是死后埋入地底时裂的。”

    “如果是前者的话,是不是手被什么夹到了?”

    “多半是摔倒撞伤的吧。搞不好是因为眼睛太多,搞得晕头转向结果摔倒。”

    西乌贝拉的玩笑话,让普贾忍不住噗嗤笑出声。

    想在她面前表现得更好一点。穆里洛环顾四周,试图寻找还有什么值得关注的东西,这时他注意到清洗机底部,掉落了两片金属片。

    “这是──”

    拿起来一看,两片都是约零点一踝(约二公分)的黄铜圆盘。想起在尸体附近捡到两片金属片。这两片的形状相同,中央附近各有两个孔,乍看之下,和穆里洛他们祖先衣服上的装饰品很像。不过其中一片上有一道从圆心横切而过的深裂痕。

    “你知道这是什么吗?是在尸体旁约零点五体(约二公尺)处捡到的。”

    穆里洛问道。普贾拿起来,前后翻看了两遍。

    “是莫提利安人衣服的配件呢。”

    虽然早就知道,莫提利安人的文化和人类之间有许多相似之处,但没想到他们连这种装饰品都会佩戴。

    “中间的裂痕是怎么回事?”

    “这个嘛,不清楚。”

    普贾将圆盘举起,对着阳光细看。穆里洛则绞尽脑汁思考。

    “没有人会自己把手腕和手臂砍断。这家伙,应该是被同族的人杀掉的吧。”

    普贾喉咙发出咕嘟一声。“为什么要被切掉手腕和手臂呢?”

    “是同伴的报复。莫提利安人拥有不输给我们的智慧。那么,在他们之中,出现像西乌贝拉这种毫无顾忌背叛同伴的无赖,也不足为奇。

    汉迪就是这种家伙。被汉迪背叛的莫提利安人抓住了他,想要活生生地把他切碎。但这家伙太没骨气了,手臂才被切了两刀,就这么死了。”

    “为什么要埋在那么深的地方?”

    “杀人者想要隐藏尸体吧。”

    “如果是莫提利安人埋的感觉有点太深了。最浅的手腕都埋在地下二体(约八公尺)的地方啊……”

    “波斯塔岛的地震很多。虽然没有发生让海洋变成陆地那样的大规模地壳变动,但断层活动导致地面裂开的情况,应该是时有发生的。杀害汉迪的莫提利安人,刚好运气不错,在森林里发现了一道裂缝深沟。就这么把尸体丢了进去。”

    虽然是随口乱说,但这推理竟然还挺像样的。说不定这就是真相。

    “那照理来说,尸体应该埋在同一个地方吧?为什么手腕、前臂和全身会落在不同的深度呢”

    西乌贝拉喷着带有粉末味的口水反驳道。

    “那是──因为手腕和前臂浮在了水面上。”

    一连串胡说八道的歪理竟然开始变得像模像样,甚至让他自己都确信这是事实。

    “汉迪被丢进裂缝后的几天,刚好下起了倾盆大雨。裂缝中也积满了水,轻的手臂和手腕就浮了上来。随着水位上升接近地表,手臂在地下四体处、手腕在地下二体处被树根或土块卡住了。之后经过数十年、数百年的泥沙堆积,裂缝被填满的结果,才导致这具尸体被分散在三个不同的深度。”

    不知不觉间穆里洛也夸张地喷着口水。西乌贝拉瞪向普贾,

    “喂,孕妇,你倒是说点什么来反驳啊!”

    一边用力晃动锁链一边迁怒道。

    “莫提利安人确实拥有和我们相似的智慧,也建立了相似的共同体。因为某种原因对同伴怀恨在心,然后肢解对方的身体,这种事不是没可能发生。但我不认为他们会把尸体丢进裂缝。”

    普贾冷静地回答。

    “为什么?”

    “因为附近就有更适合丢弃尸体的地方啊。”

    那是什么意思。

    “你该不会是指海吧?这里离海可是有九千体(约三十六公里)呢。”

    “是昨天我们发现莫提利安人化石的洼地啊。”

    一瞬间,就像是一口气吸入一整块皝粉,脑袋完全当机。

    “那里埋着十一具莫提利安人的尸体。这么多尸体聚集在一起,不可能是自然现象。而我们的祖先虽然灭绝了莫提利安人,但从来没听说过会把他们的尸体集中掩埋。因此那些尸体全都是被其他莫提利安人埋葬的。如果杀害汉迪的莫提利安人也想掩盖尸体,不是应该把他丢进那里混过去吗?”

    “那家伙大概根本不知道洼地里埋着莫提利安人吧。”

    “你是说有两组人马同时在这附近杀了莫提利安人,还刚好在这里埋尸?这种巧合未免也太夸张了吧?”

    “但事实就是尸体埋在那里了,不管怎么说,不可能的巧合还是发生了。”

    “那么退一百步说,假设杀害汉迪的莫提利安人确实把尸体丢进了裂缝。但如果尸体因为积水浮起来,那就代表他们根本没填埋那个洞,对吧?虽然已经说过很多遍了,但莫提利安人和我们拥有相似的智慧。如果是为了隐藏罪行才把尸体丢进坑洞,他们会这么不负责任,连个土都不盖就放着不管吗?”

    想像那个情景,穆里洛觉得自己蠢得可以。

    “……大概是裂缝太大,根本填不住吧?”

    “那样的话,就算下再多雨,也不可能积到那么多体的水啊”

    口水倒流进喉咙,穆里洛猛地咳嗽起来。看到这一幕,西乌贝拉得意地扳响手指关节。

    “普贾说得没错。穆里洛的脑子跟莫提利安人一样,有智力,却没什么智慧。”

    “我可不想被只会交配的种猪这样说。”

    “少啰嗦,继续嘴硬吧。不过,看来我已经知道汉迪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了。”

    西乌贝拉拉动锁链,让普贾站到自己面前。普贾一脸兴趣缺缺地看着他,语气懒散地催促道:“说来听听。”

    “先来整理一下。这具莫提利安人的尸体有三个谜团。第一,为什么埋在地底深处?第二,为什么手腕和手臂被切断?第三,为什么各个部位分开埋葬?”

    “说些理所当然的话就装作聪明,正是愚者的特征。”

    “你这破杂讯机犯的最大错误,就是理所当然地认定汉迪是被其他莫提利安人杀害,并且切断手臂。但这种假设,根本无法解释为什么他会埋在与其他尸体不同的地方,也无法说明为什么各个部位被埋在不同深度。

    那么,汉迪到底是怎么死的?如果真有什么东西杀了他,那不是莫提利安人也不是我们的祖先,而是这个地球。三万年前,这里确实存在一道裂缝。汉迪在森林里走路时,掉进了被草木遮蔽的坑洞里。然后不幸地,在地底孤零零地死去。”

    “这说不通吧。汉迪的手腕和手臂可是被切断的啊。”

    “当然不是他把自己的骨头装进包包里,然后散步散到这里来。手腕和手臂会分开,是因为他掉进坑洞后才发生的事。”

    “如果是被鼹鼠啃的,断面不可能这么平整。难不成裂缝底部刚好掉了一把刀在那里?”

    “你根本搞错了重点。”

    西乌贝拉语气锐利地说道。

    “你以为汉迪是先被砍断手臂,然后才变成化石的。所以才会有这些荒谬的推理。但实际上,汉迪是在变成化石之后才被切开的。”

    “哦~?”普贾低低地叹了一口气。“具体来说是怎么回事?”

    “切断汉迪手腕和手臂的不是莫提利安人。而是地球本身。

    我想这附近应该刚好有一条活动断层。汉迪的骨头掉进裂缝后经过数千年石化,之后这里发生了一场地震。断层剧烈移动,造成的地面变形直接冲击到汉迪。他的化石碎裂,较轻的部分──手腕和前臂被挤压上升,推向地表。骨头的断面之所以这么平整,那是因为当它碎裂时,早已变成坚硬的石头了。

    地震发生时,地表应该也形成了波浪般的变形。但经过数万年的沉积与地壳变动,这些变形逐渐被填平,才会让汉迪看起来像是埋在平坦土地里。”

    穆里洛想立刻反驳,但话到嘴边什么都说不出来。刚才的三个疑点,这个推理都能勉强解释得通。虽然把所有事都推给地球感觉有点过于牵强,但莫提利安人灭绝后的这三万年间,地壳一直在不断变动,所以真有这么倒楣的化石也不奇怪。

    本来是这么想的,但是──

    “这推理确实挺有意思的,但汉迪会不小心掉进裂缝这点很奇怪呢。”

    普贾的看法不同。

    “莫提利安人也会掉进洞里吧?”

    “是没错啦。但我在意的是这个。”

    她举起刚才的金属圆盘──莫提利安人的衣服零件。

    “如果汉迪是掉进洞里死掉的,那这个圆盘就没办法解释了。”

    “为什么啊?”西乌贝拉举起锁链,朝普贾的腹部打去。“莫提利安人在森林里穿着有这个圆盘的衣服,这一点也不奇怪啊。”

    普贾无奈地摇了摇头。

    “问题在于,两个圆盘埋在离汉迪零点五体(约二公尺)的地方。汉迪的骨骼石化时,他的衣服主要由布料构成,那些布料应该早已被微生物分解了。照理来说,这两个圆盘应该也会散开才对。就算之后因为地壳变动而移动,原本附着在身体不同部位的两个圆盘,也不可能恰好移动到同一个地方。”

    “这倒也是。”

    “但实际上,这两个圆盘却是在同一个地方。为什么呢?这说明它们并不是因为地壳变动而移动,而是在汉迪断气时,就已经脱离他的身体了。换句话说,汉迪是在洞底脱掉衣服的。”

    “确实是这样没错。”西乌贝拉夸张地张开双臂。“但我有个问题。”他用带着讽刺意味的语气继续说道:“那又怎样?”

    “接下来的问题是,汉迪究竟是在什么时候脱掉这件衣服?是在掉进裂缝之前,还是掉下去之后?答案只有这两种可能。

    不过后者的可能性并不现实。汉迪埋在地下四点五体(约十八公尺)深的洞底。以莫提利安人脆弱的身体来说,从那种高度坠落,毫无疑问会当场死亡。既然如此,他不可能在坠落之后还有机会脱掉衣服。”

    “那就是在掉下去之前脱掉的啰?”

    普贾不惧地微笑着,低头看向摆放着化石的托盘。

    “如果西乌贝拉的推理是正确的,也就是说,汉迪的手腕和手臂是在尸体石化之后才被切断,那么当汉迪掉进地底时,他的骨骼受损的地方就只有这个手腕的裂痕。”说着,她指向汉迪的右手腕。“考虑到他是从四点五体(约十八公尺)高的裂缝坠落,这样的伤势未免太轻了。正常来说应该会有更多地方的骨头折断或裂开才对。为什么汉迪的骨头如此完整呢?那是因为他造访这片森林时正值寒冷的冬天。”

    西乌贝拉转动眼珠,看向普贾。“啥?”

    “就像我们一样,莫提利安人也穿衣服来调节体温和保护体表。汉迪的骨骼几乎没有受损,正是因为当天异常寒冷,他身上穿了好几层衣服。多亏了这些衣服,即使坠落到裂缝底部,他也几乎毫发无伤。”

    “这和刚才说的对不上啊。”

    穆里洛插话道。

    “没错。这与先前根据钮扣推理出的结论──汉迪是在掉进洞之前脱掉衣服的──是互相矛盾的。如果硬要解释的话,只能说汉迪脱掉的只是外层衣物,而内里仍穿着多层衣服。不过,在严寒的冬天,尤其是这片森林阳光被树木遮蔽的环境下,很难想像汉迪会有理由脱掉衣服。如果这真的是一起意外坠落,那么这个矛盾就需要合理的解释。”

    西乌贝拉一边低声咕哝,一边微微晃动身体,接着一副不耐烦的样子说着“谁知道啊”,接着挥拳打在汉迪的颧骨上。

    “顺带一提,如果采用穆里洛的推理──也就是其他莫提利安人杀了汉迪,然后将尸体丢进裂缝──那么这个矛盾倒是可以解释得通。毕竟在搬运尸体时,为了减轻重量而脱去一件衣服,是完全有可能的。不过这样一来,又会引发另一个疑问。”

    看来连普贾也不知道关键的答案。她低头看着化石,说完这句话后,便沉默了。

    “你啊,别再这样了。”

    一阵风吹过,西乌贝拉拉紧锁链,大吼道。仿佛非得找点毛病才甘心似的。

    “别以为你学过莫提利安人的文化,就能不加解释地乱用我们听不懂的词。”

    “你在说什么?”

    普贾懒洋洋地抬起头。西乌贝拉几乎要咬人的气势逼近。

    “刚才说的钮扣是什么?”

    短暂的沉默后,普贾“啊”了一声,回头看向钻井机。

    “是莫提利安人衣服上的零件啊。和骨头埋在一起的──就是这个。”

    她拿起金属圆盘。

    “乍看之下只是单纯的装饰品,但其实是有功能的。它会缝在衣服的一侧,再扣入另一侧的洞里。这样布料就能固定住,不会脱开,对吧?”

    西乌贝拉大概对此毫无兴趣。他用触角抓起圆盘,

    “明明比我们更早住在这颗星球上,却穿着这么原始的衣服啊。”

    他交错收拢二十四条步足,从口器飞溅出一滴黏液。

    *

    当死亡迫在眼前时,人不由自主地回顾自己的人生。

    有人会满足地想着──自己拥有家人与朋友的眷顾,度过了充实的岁月。然而,大多数人或许会懊悔未能活出理想的人生,叹息着自己的一生平淡无奇。

    即便如此,有些人会花时间接受死亡,平静地迎接最后的时刻;也有人会认为自己或许还能做些什么,于是心神不宁,甚至做出异常的举动。

    大谷真人属于后者。而且,他自己也很清楚这一点。

    二一二七年十一月十八日,日本标准时间上午七点十二分。就在大谷真人扣上刚穿上的外套钮扣,准备为妻子、女儿与自己倒上三杯咖啡的那一刻,城市各处响起了惊恐的尖叫声。

    怪物开始袭击人类了。

    怪物的体长约七、 八公尺,外表看起来像是独眼的节肢动物。它们毫不留情地屠杀人类,不给任何反抗的机会。没有人知道它们是从何而来、何时出现、又是为了什么。所有的一切,都是谜。

    回过神来,街道上已不见人影。四散的尸体被野生动物吞入腹中,空荡荡的城市逐渐被草木覆盖。电视与智慧型手机都成了无用之物,世界成了动物的乐园。

    “运气太好,未必是件好事啊。”

    他不知道自己喃喃自语了多少次。从怪物出现至今已过七个月。大谷真人与他的家人之所以能够存活至今,并非因为他们足够聪明,也不是因为他们拥有惊人的逃生能力。仅仅只是因为运气好而已。杀死蚊子对人类来说轻而易举,但想将所有盘旋于床铺周围的蚊子一只不漏地消灭,却并非易事。他们之所以活下来,只是因为刚好没有被怪物注意到,侥幸逃过一劫而已。

    和他一样,仍然幸存的学者们──尤其是不愿坐以待毙,选择奋力挣扎至死的那群人,透过各种通讯手段保持联系,建立起一个数十人的网路。他们交换意见,并各自以能够实行的方式研究怪物。清华大学的基因工程学者赵心维,从人类尸体上提取怪物的体液,试图解析其DNA;魏茨曼科学研究所的主任研究员Y博士,则从世界各地拍摄的怪物影像中,试图找出它们行为的规律性;大阪大学的语言学者井田江具实,则录下怪物发出的声音,试图解读它们的语言。虽然其中有许多人在研究尚未完成前就已失去联系,但幸存者们仍然持续坚持下去。

    学者们最关心的问题之一,便是怪物究竟是如何找到猎物的?

    他们时常目睹,躲藏在几乎不可能被发现的地方的同伴,仍然被怪物杀害。即使隐身于夜色之中、躲进地下室,或是在大雨中屏息不发出任何声音,怪物们仍然能确实地杀死范围内约十公尺以内的人类。怪物是否拥有某种人类所没有的未知器官,能够捕捉猎物?

    学者们如此推测。这个谜团,最终由两位瑞典人解开。

    放射线技师约翰·哈尔迪在调查幸存者的过程中发现,怪物出现前夕──十一月十八日清晨,许多市民都感到恶心与倦怠。在进行更详细的访谈时,他注意到这些症状与核电厂临界事故中,受辐射影响的作业员的初期症状极为相似。约翰开始收集并分析欧洲各地的辐射测量仪数据,最终揭露了一个事实──怪物现身前的清晨六点零六分,地表曾持续约两秒钟,降下了微量的电离辐射。

    基于这一发现,素粒子物理学家罗伊·卡尔森从自己身上采集到放射性物质。分析结果显示这种物质具有未知的原子结构,并且强烈吸附于人类肌肉的蛋白质上。

    就像人类能够嗅到某些化学物质一样,怪物们或许能够感知辐射。它们在降临地球前,先让这种放射性物质如雨般洒落,为人类做上记号。

    这项发现令学者们兴奋不已。如果能够从人体中清除这种放射性物质,是不是就能避开怪物的追杀?更进一步地,如果利用这种物质来引导怪物,让它们暴露在高浓度辐射之下,破坏其DNA,是不是就能将其歼灭?这个近乎妄想的计划浮上台面,让原本理性的研究者们为之狂热。

    不知不觉间,大谷真人开始与这个网路保持距离。

    他是考古学家。物种灭绝,的确令人悲伤,然而,这也是数亿年来反复上演的自然法则。即使灭亡,也不代表这个物种较为低等。既然如此,人类不需要逞强,也不该自怨自艾,只要如同人类该有的样子,走完自己的时代就好。他是这么想的。

    但即便是他,也有一件在死前务必要完成的事。

    “我去找点食物。”

    六月即将结束的某个雨天。大谷真人对妻子与女儿撒了这样的谎,离开了做为避难处的仓库。

    他拔下汽车的充电线,坐上驾驶座。将他的护身符鹦鹉螺化石摆放在仪表板上,然后按下电源开关。

    踩下油门的瞬间,轮胎落入一处凹陷,车身轻轻弹跳了一下。如果不小心溅起水花,恐怕会让怪物察觉到声音。他不禁屏住了呼吸,所幸并未溅起水花。这一带的地底埋设了巨大的雨水贮留槽,因此不太会有积水。

    他擦去冷汗,驶出停车场。按照事先决定好的路线,向神寿市南边的森林驶去。途中若遇上怪物,一切就到此为止了。然而,这一次,运气依然站在他这一边。

    他很清楚自己要做的事无法被他人接受。但这并不是出于绝望。他只是选择用自己的方式,走完这一生。

    在雨滴敲打树叶的声音中,大谷真人开始在森林里,挖掘一个深坑。

    3

    三万年前,汉迪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既然都特地把整副骨骼挖了出来,若是无法解开谜团,总觉得难以释怀。普贾、穆里洛、西乌贝拉三人决定寻找新的线索。

    普贾启动了基地的电脑,连接到阿尔多联盟的莫提利安文化档案库。这是联盟所属的研究者们在各地搜集并提供给市民的资讯,累积的资料量高达六千五百靗。这一百五十年间,莫提利安文化的研究突飞猛进。其中一部分原因是阿尔多联盟的统治让政局趋于稳定,莫提利安人所使用的程式语言也逐渐被解读,但最关键的因素,或许是因为莫提利安人灭绝已久,阿尔多人对他们的厌恶感已经逐渐消退。

    二万九千九百七十六年前,当智慧生命被确认存在于距离阿尔多尼四十七点五光年的行星系岩石行星上时,阿尔多尼人的祖先陷入了史无前例的恐慌。当他们得知,被命名为“莫提利安人”的这个智慧种族,早已繁衍至行星的各个角落,并且建立起不亚于阿尔多尼文明的社会时,许多阿尔多人开始认为,未来的冲突已无可避免。虽然学者们极力主张应持续进行调查,但统治者最终还是决定,以“预防性措施”之名,执行对莫提利安人的灭绝行动。

    p005

    被派往遥远行星的阿尔多尼士兵,从未被赋予返回故乡的手段。对统治者而言,他们并非士兵,而只是一次性武器。当时的预测认为,完成使命的士兵们,应会在约两百年内自然消亡。然而意外的是,这些士兵适应了环境,持续繁衍,并在不知不觉间成为取代莫提利安人的新行星支配种族。

    据说,莫提利安人的身体极为脆弱,几乎无法抵挡阿尔多人的攻击。即便如此,当时的士兵们依旧深信莫提利安人是凶残的异星生物。甚至到了数百年前,这样的偏见仍然被一代代传承下来。

    “让我们来查查,这附近是否发生过莫提利安人消失的事件。”

    普贾用触角擦拭电脑萤幕,打开了莫提利安人制作的波斯塔岛地图资料。穆里洛等人所在的地方,在三万年前似乎是神寿市的郊外。从当时的记录来看,这里已经是一片茂密的森林,距离最近的聚落约十八公里──换算为四千五百体的距离。

    接着,普贾开启了被称为“报纸”与“杂志”的莫提利安记录的自动翻译资料库。当她输入“神寿”与“失踪”进行搜寻时,系统显示了七十七则“报导”。她从中剔除重复的内容,并筛选出已经查明失踪者下落或找到尸体的案件后,发现仍有六起未解决的失踪事件。

    其中五起事件,显然来自同一个源头。二万九千九百六十二年前(按照他们的历法为西元二○九三年),住在神寿市的十二名莫提利安人接连失踪。当时,神寿市因垃圾处理设施的建造问题,引发了居民之间的激烈对立。而失踪者,皆为支持建设的阵营成员。埋葬于洼地的十一具尸体,应该就是这些失踪者无误。

    剩下的一起失踪事件,则发生在二一二六年的秋天。一名上山采集山菜的老人离奇消失,再也没有回来。

    “没有照片吗?如果身体尺寸相符,那这家伙就是汉迪没错了。”

    西乌贝拉几乎把黏液滴到了主机板上,普贾连忙伸出触角,将他的头壳推开。

    以那名男子的名字──“阿良又宗郎”重新搜寻后,结果显示出三篇报导。根据失踪后不久的新闻报导,阿良又宗郎毕业于广崎大学,之后进入运动用品制造公司工作。在该企业服务五十年后,他悠然退休,一边享受弓道的嗜好,一边过着悠闲自在的老年生活。

    在二一二二年,由广崎大学同学会发行的“会报”中,刊登了一篇阿良又宗郎的访谈。这篇文章名为〈开拓未来的毕业生们〉,其中一页并列了三篇访谈:右侧是考古学家大谷真人,中间是国会议员山尾棉子,左侧则是弓道家阿良又宗郎。

    “这张照片的美感还不错呢。”

    在访谈的最后,附上了受访者各自的照片。阿良又宗郎身穿朴素的服装,右手拉弓,目标对准了靶心。

    “这家伙不是汉迪。”

    西乌贝拉的声音微微扭曲。阿良又宗郎比背后的莫提利安人高了一个头,体型明显与娇小的汉迪不同。

    普贾沮丧地垂下触角。

    “这张照片可完全没有美感呢。”

    她无精打采地说道,并指向右边那位考古学家的照片。照片中的莫提利安男女并肩而坐,桌上摆放着几道从未见过的料理。

    “等一下。”西乌贝拉磨了磨下颚,发出嘎吱声。“该不会是这家伙吧?”

    他指向照片中的男人。那名男子──考古学家大谷真人,身形小如孩童,四肢纤细,宛如风干的树皮。他的体格,确实与汉迪极为相似。

    但不仅如此。他的衣服两侧各附着一条细管,右边的细管伸出了手臂,而左边的细管却空无一物。

    “形状一模一样……”

    他们快速浏览访谈内容。在简历栏中,清楚写着“现于神寿市某设施工作”。

    毫无疑问,埋在地下四点五体(约十八公尺)的就是这个男人。

    然而──

    “如果这家伙是汉迪的话,那就表示汉迪一开始就没有手臂。”

    如此一来,穆里洛他们的推理,从根本上就是错的。

    “那么,与他一起埋葬的那只手腕与前臂,又是怎么回事?”

    *

    科学是通往过去的时光机

    考古学家 大谷真人

    ──请问您是如何对考古学产生兴趣的?

    我啊,一直相信外星人绝对来过地球,就是那种长得像红色章鱼的家伙。小时候的我,特别喜欢想这些神秘怪奇的事情。

    但是,随着年龄增长,也逐渐明白现实并没有那么刺激。UFO不会突然袭击学校,幽灵与地底怪兽也不太可能被找到。在这样的环境下,我发现唯一仍埋藏着未知秘密的领域,就是考古学。从埃及金字塔到纳斯卡地画,考古学仍然充满着许多未解之谜。

    ──目前您的工作内容是什么呢?

    我已经从事遗迹调查的工作将近二十年了。例如说,假设您要在荒地上盖房子,在整地过程中,意外地经常会发现遗迹。这种时候,自治体就会委托我们来调查。

    我们抵达现场后,首先会分析土地的堆积物,确定遗迹的年代,然后开始发掘遗构与埋藏品,进行科学分析,并记录调查结果。

    不挖开的话,没有人知道会发现什么。根据出土物的数量与大小,工作量也会有极大的变动。去年,神寿市进行了地下雨水贮留槽的建设工程,当时意外发现了四处遗迹,结果,我们连假日都泡在现场,四处奔走调查。

    ──什么时候会让您感受到工作的价值?

    当我们有意想不到的发现时,最让人兴奋。有时,透过堆积物的分析,可以揭露出这片土地意想不到的历史;有时,在埋藏品的CT扫描中,还能发现未曾料想的零件或装饰。科学,就像是一台时光机,能够跨越时间的藩篱。

    另外就是当我能感受到这份工作与社会的联系时吧。我们不仅会举办遗迹参观活动与考古学讲座,最近还在推动关于化石交易规范的制定,甚至展开了一些类似游说的行动。

    ──以文化财调查为专业的大谷先生,为什么会对化石产生兴趣呢?

    如您所见,我只有一只手臂。三十四岁那年,在一次游艇旅行中发生了意外。当时我正试图解开缠绕的绳索,没想到船只突然加速,结果我的手肘就这样被瞬间切断了。单手无法从事细致的工作,在遗迹调查中几乎派不上用场。过去我还会前往海外进行调查,然而事故之后,我对大海产生恐惧,再也无法踏出日本。那段时间我十分消沉,甚至不止一次萌生过放弃这份工作的念头。

    就在那时,我在自家附近的悬崖上,发现了一块鹦鹉螺化石。虽然只是外侧螺旋约三分之一的极小碎片,但我不禁开始思考这块化石是不是在数万年间,以不完整的姿态等待着被人发现呢?这么一想,我觉得失去一半手臂的事情,似乎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了。这绝非夸张之词,我真的是被这颗小小的石头拯救了。

    ──二一年向县政府提出的政策建议,引发了极大的关注。

    仅仅繁荣了数万年的人类,怎么能够随意挖掘,甚至任其散失那些作为先人遗体的化石呢?我认为,交易管制是保护化石的重要第一步。

    ──县议会今年通过了规范化石买卖的条例草案。听说这也多亏了夫人的协助?

    我的妻子越智滨代是县议会议员,二十多年来一直与那些顽固的老头子们周旋。她过去长期在“绿绿神寿”这个非营利组织中致力于环境保护活动,因此,当我向她提出这个想法时,她很快就产生了兴趣。我一直将她视为映照自我的一面镜子。但这次的经历让我明白,她比我更加坚韧与有耐心。如果不是妻子持之以恒地推动,那些老顽固绝对不会挪动他们比石头还沉重的屁股。

    大谷真人

    二○七○年十月二十二日生于岩手县一堰市。二○九七年,广崎大学大学院人文社会科考古学博士毕业。二一○一年起任职于神寿市立考古资料馆。二一○八年起担任调查组总括主干。

    *

    那道料理以穆里洛完全无法理解的美感呈现着。

    纯白的圆柱状物,看起来一点也不像食物。上面摆放着似乎是用糖做成的猫与义肢。在猫的尾巴旁,还插着一根带有条纹的棒子,而最夸张的是棒子顶端竟然还点着火。盘子上则用类似树液颜色的酱汁写着字。

    “这是什么?密码吗?”

    “只是字母而已。用罗马字写着『大谷真人』。”

    照片下方的注解写着“与夫人滨代,去年的生日派对”。左侧的弓道家,是在道场拉弓的照片;中间的国会议员则是高举拳头的竞选海报;为什么只有考古学家的照片,是这种奇怪的派对场景呢?

    背景看起来像是一片长满草的广场。后方可见一栋木造房屋,应该是大谷真人家的庭院。屋顶上方挂着一轮右侧弧形缺损的月亮,像是一颗尚未完全成熟的瓜。

    在摆放料理的桌子后方,两名莫提利安人并肩坐在简陋的椅子上。右侧是大谷真人,左侧则是露出一半的越智滨代。

    无论看几次,莫提利安人都令人毛骨悚然。异常膨胀的头部、过于纤细的手臂已经够诡异了,但最无法接受的还是他们全身毫无体毛,柔软的皮肤完全裸露在外。偏偏只有头顶长满毛发,这让人不禁想吐槽:“这是在开什么玩笑吗?”

    “莫提利安人有庆祝生日的习惯。这是为了庆祝大谷真人的生日,而桌上的料理,就是所谓的生日蛋糕。”

    大谷真人微微倾向越智滨代,口器的两端上扬。相比于搭在妻子肩上的右手臂,他的左手臂只有一半长,袖口垂落着空荡荡的布管。

    “本来就只有两只手臂,其中一只又没了,肯定不方便到极点吧。”

    “还好留下的是右手。据说他们大多数都是右撇子。”

    衣服中央排着所谓的钮扣,但似乎与埋在地下的那些材质不同,表面更加光滑。

    “嗯?”普贾凑近萤幕,瞪大眼球。“奇怪了,这件衣服是女装。”

    据说莫提利安人的衣服男女剪裁不同,男装的钮扣在右侧,而女装的钮扣则在左侧。而确实,大谷真人的衣服,钮扣是缝在左侧的。

    “大谷真人是女人?”

    “不可能。他的鼻子下面和下巴都有毛,应该是男性。大概是不小心穿了家人的衬衫吧。”

    越智滨代的衣服则完全没有钮扣,但那并不是因为她是无性别,似乎只是“那种款式的衣服”而已。

    “这不就是访谈里提到的鹦鹉螺化石吗?”

    西乌贝拉用触角敲了敲萤幕。照片的右下角──那张摆放着奇特料理的桌子边缘,放着一个小小的盒子,上盖是透明的,可以清楚看到里面装着一颗石头。正是那颗“我真的是被一块小石头拯救了”的化石。

    “一直带着这颗石头到处跑?有点不对劲啊。”

    照这个逻辑,阿尔多的有钱人大概也都不太正常了──就在这么想着的时候。

    “啊……”普贾突然从萤幕前抬起眼球,放了两个热屁。

    “怎么了?”

    似乎连西乌贝拉的话都没听进去。普贾从第二体节到第十二体节笔直伸展,头壳迅速抬高。

    “怎么了?要生了吗?”

    “因事故失去手臂的大谷真人,迷恋上化石,表现出异常的执着。这就是一切的原因。”

    从抬到快碰到天花板的头壳两侧,“啪嗒”一声滴落黏液。

    “我明白汉迪为什么会埋在地下四点五体深的地方了。”

    4

    “我想请你们回想一下,我反驳西乌贝拉的推理──也就是『地球犯人说』时说过的话。关于汉迪的衣服,我们知道两件事。”

    普贾这么说着,挺直了两根触角。

    “第一,汉迪脱掉了有钮扣的衣服。这是根据两个钮扣一起埋在距离尸体较远的位置得出的结论。第二,汉迪穿着厚重的衣服。这则是从他的骨骼几乎没有受损的情况推导出来的。

    这两点表面上看起来是矛盾的,对吧?明明应该是为了防止体温下降才穿着厚重的衣服,但他却偏偏在气温应该特别低的森林里脱掉衣服,这不合理。汉迪究竟遭遇了什么?在这里,我们需要转换思维方式。”

    普贾望向穆里洛和西乌贝拉。

    “莫提利安人穿衣服的理由,除了调节体温还有另一个目的,就是保护体表。犯人先把几件厚重的衣服丢进坑底,然后再将同样穿着厚重衣服的汉迪尸体抛了下去。这么做,是为了尽可能让尸体在埋入地下时不受到损伤。”

    “这样的发现,值得放两个屁吗?”

    西乌贝拉拉着锁链,晃动普贾的头壳。

    “你太天真了。这可是极为诡异的事。一般来说,会埋葬尸体的人根本不会特别注意不让尸体受损。如果目的是隐藏犯罪,保护尸体反而会适得其反。换句话说,埋葬汉迪的犯人,他的动机,与普通的莫提利安人杀害案件,有着根本性的不同。”

    普贾挑衅似地朝西乌贝拉滴下一滴黏液。

    “在我们认识的莫提利安人当中,只有一个人,有理由做出这种诡异的事情。”“就是那个被化石迷住心神的考古学家,我们的大谷真人。”

    “你的意思是,大谷真人不是汉迪?”

    “正是如此。”普贾上下摆动着触角。“大谷真人将自己被迫以不完整的姿态生活的痛苦,投射到那些天生就是不完整的化石上。他向议会提出请愿,希望能够规范化石交易,试图透过防止不当发掘与散逸,来消除自身的失落感。他想借由保护化石,来保护自己的心。他的努力确实开花结果,但本质上,这终究只是一种补偿。他的失落感从来没有真正消失。”

    “你到底在唠叨些什么?”

    “大谷真人是这么想的。之所以化石保全活动无法填补内心的空缺,是因为这仅仅是防止不完整的东西变得更加不完整的行为。要消除失落感,唯一的办法,便是亲手创造一个真正完整的存在。于是在这种思维的尽头,他开始构思要亲手创造出一具完全没有损伤的完整化石,而且,必须是与自己相同的莫提利安人化石。”

    “原来如此。”穆里洛呆然地低语。“大谷真人,是想模仿神明吗?”

    普贾再次挥动触角,说道:“当然,莫提利安人并没有确保制造化石的技术。以他们短暂的寿命,也无法见证结果。即便如此,大谷真人还是想尽可能做到最好。

    二○九三年,神寿市发生了一起事件,支持建造垃圾处理设施的居民接连失踪。据说失踪的莫提利安人共有十二名,但在洼地中发现的尸体,却只有十一具。大谷真人应该就是从这处洼地挖出了一具尸体。而那具尸体,正是我们所称的汉迪的真面目。

    制造化石最重要的,是将尸体埋藏在够深的位置,而且必须选择即使地形发生变化,也不会轻易暴露于地表的地方。当尸体长时间承受强大压力,并随着岁月流逝,矿物逐渐渗透,骨骼成分会被替换,最终形成化石。根据会报的访谈,莫提利安人在调查遗迹时,会先挖掘地层检查堆积物的成分。虽然大谷真人不是技术人员,但他从事遗迹调查将近二十年,应该早已掌握使用机械挖掘深坑的技术吧。”

    透过分析这片土地的堆积物,可以了解它所经历的历史。科学就像时光机,能够跨越时间的藩篱。

    “大谷真人独自来到发掘现场,挖了一个深达四点五体(约十八公尺)的洞,将尸体投入其中。这时,他特别小心,不让尸体受损。他先将衣物丢入坑底,作为缓冲,然后让尸体穿上厚重的衣物。如果用其他缓冲材料包裹,应该能让尸体保存得更完整,但他的目标终究是制造完美的化石。大概是因为,他不愿使用莫提利安人身上不属于他们的物品吧。”

    不过……心中浮现了一个疑问。

    “他费尽千辛万苦埋葬汉迪,为什么手腕和手臂却还是断了?”

    “恐怕是因为,就在大谷真人埋葬尸体的那片土地上,某位作业者不巧挖起了堆积物。那个人将管线打入地面,抽取土壤样本,采集一部分后再将其回填。就在这个过程中,汉迪的手腕与手臂被切断,并被拉往地表那侧。”

    穆里洛生平第一次对莫提利安人感到同情。如果这是真的,那大谷真人也未免太倒楣了。

    “他当然记得自己埋葬尸体的地点。当他意识到尸体可能已经四分五裂时,他会不会觉得,自己遭到了神明的惩罚?”

    更巧合的是,被切断的部位,刚好是与大谷真人因事故失去的左臂相同。就连一向只拜月亮的穆里洛,此刻也忍不住感受到,传闻中栖息于波斯塔岛的神明气息。

    “而汉迪,最终依旧长眠于地底,虽然不够完整,但仍然化作了化石。对大谷真人来说,这或许是他唯一的慰借吧。”

    5

    离开小屋时,天空已染上淡淡的铜色。

    三人预计明天清晨离开波斯塔岛。在那之前,他们必须赶回海岸,将化石与器材装上船。在西乌贝拉的安排下,他和普贾负责拆解小屋,而穆里洛则负责将水槽搬上四轮车。

    穆里洛感到沮丧。从早上开始,他便反常地沉迷于解谜,但当普贾找出答案后,他却像突然清醒过来似的。

    明明是为了在普贾面前表现,才特地远道而来波斯塔岛,但最终找到目标化石的,却只有普贾。他原本想借由解开这具奇异尸体的谜团,来证明自己与那些只会吹牛的人不同。然而他的推理轻易就被普贾驳回,而最终解开谜题的,还是她本人。

    不要去想那些麻烦事,趁着普贾熟睡时,把精包塞进去就行了──一个念头瞬间闪过脑海。但那样的话,自己不就跟西乌贝拉没两样了吗?回到阿瑟尔吉亚后,还是得让自己冷静下来,然后再去药房重新拟定策略。

    或许是因为脑中浮现了这些幼稚的想法吧。当他把水槽放上货台,正要从四轮车跳下时,尾壳不小心撞上了水槽。水槽翻倒,保存液洒了出来。几块化石滚落在货台上,朒波随之弥漫开来。

    虽然比不上朒波计的灵敏度,但阿尔多人依然能够嗅到朒波。如果被西乌贝拉发现,那就麻烦了。他急忙扶起水槽,将散落的化石一股脑儿地丢了回去。

    正准备盖上盖子时,目光却被水槽底部吸引住了。两片小金属片,静静地沉在底部。那是埋在汉迪附近的那对钮扣。他再往里看了一眼,发现那只金属手表仍缠在手腕上。

    “西乌贝拉,这些额外的钮扣和手表,要怎么处理?”穆里洛高声喊道。

    “不要了,丢掉。”

    在小屋阴影处摸着普贾臀部的西乌贝拉随口回道。突出的触角上滴落着黏液。

    穆里洛将触角伸进保存液,折断金属环,取下手表。拿起来一看,表盘上排列着极其细微的刻度。莫提利安人如此一丝不苟,光是看着,就让人头晕目眩。

    “咦?”当他伸手去拿钮扣时,手指触及表面的那一刻,感觉到一丝异样。仔细一看,发现其中一颗钮扣上,裂纹从两个扣洞之间贯穿而过。他完全忘了,这颗钮扣是裂开的。

    突然间,他感觉大量血液涌入脑中。皮壳内部骤然灼热,从体节的接合处渗出嘎吱嘎吱的声音。啪嗒!落在脚边的,不是保存液,而是他自身份泌的黏液。

    “喂,你们这群性病混蛋,我要借用电脑了。”

    他用第二体节的步足提起水槽,不等回应,便径直走进半毁的小屋。连接至莫提利安人文化档案库,输入关键词:“衣服”、“钮扣”搜寻。

    果然如此。他的推测是正确的。

    “喂,你这个小喽啰,在搞什么鬼?”

    似乎已经完事的西乌贝拉走进房间,一进门便抓住了穆里洛背部的突起。潮湿的步足散发着一股葱的气味。

    “普贾的推理是错的。”

    穆里洛卷起尾壳,一把攫住西乌贝拉的触角,硬生生将他的头壳拖到萤幕前。

    “大谷真人并不是在模仿神明。他是想要成为神明。”

    被锁链引入小屋的普贾,一脸像是被驴子吐痰喷到的表情。

    “普贾的推理很完整。汉迪被埋是为了制造完整的化石──这么一想,许多难解的情况都能说得通。尸体被埋在地底深处、骨骼几乎没有受损、左臂被切断,且分别埋在不同的深度。甚至连两颗钮扣埋在一起都能解释,这点相当了不起。但可惜的是,有一点被忽略了。”

    穆里洛在普贾眼前晃了晃钮扣。普贾先是“啊”地盯着钮扣,随即“嗯?”地歪了歪下颚。

    “你看,这颗钮扣的中央有一道裂痕。黄铜可没那么容易裂开。这裂痕,应该是钮扣掉进坑底时,受到强烈冲击导致的。”

    普贾的触角上下晃动。“嗯,应该是吧。”

    “但莫提利安人的衣服,只是些布料缝制而成的东西。光是掉进坑里,不可能产生让金属裂开的冲击。”

    “确实。”

    “而且,汉迪也没有穿这件衣服。两颗钮扣埋在一起,而且与身体分开,这点与普贾的推理相符。那么钮扣为什么会裂开?犯人先将附着这颗钮扣的衣服丢进坑里,接着才将尸体抛入。尸体落到底部时,撞上先掉下去的钮扣,才导致裂痕。”

    “所以呢?”

    西乌贝拉像野狗般吠叫,萤幕的光映在他的眼球上。

    “你不觉得奇怪吗?假设汉迪当时穿着厚重的衣服,若真的受到足以让钮扣裂开的冲击,那么至少撞击部位应该是暴露的。当然,那边的骨头也不可能毫发无伤。但实际上,身上只有一处受伤,就是右手腕而已。”

    “啊!”普贾猛地喷出黏液。

    “我们来确认一下关于钮扣的事。这是用来固定衣物于身体的零件,不会随意缝在任何地方。经过调查发现,不论是什么款式的衣服,钮扣的位置大致是固定的。”

    穆里洛在萤幕上展开一篇杂志文章。画面上,一名长着如鲶鱼般胡须的男人,穿着看似厚重的衣服,叼着一根烟。标题写着:“三○年代复古风格成为大热门”。

    “钮扣主要出现在四个位置。固定上半身衣物的部分,是从脖子到腹部;固定包覆手臂的管状布料,是到手腕部分;固定包覆下半身布料的,是到腰部。此外,还可能缝在做为收纳袋的所谓的口袋上。大致来说,钮扣的配置不外乎这几个地方。”

    穆里洛像个老师般,依序指着鲶鱼男衣服上的钮扣。

    “更进一步说,钮扣的数量似乎也根据位置大致固定。用来固定上半身衣物的钮扣最多,成人通常有五个以上。手腕部分则是两个或四个──因为莫提利安人有两只手臂,所以数量为二的倍数。腰部通常只有一个,而口袋的钮扣一般也是一个。

    那么,埋在地下的钮扣是属于衣服的哪个部分呢?在汉迪附近发现了两颗钮扣。若是固定上半身衣物,数量明显不足;若是用于腰部或口袋,数量又过多。换句话说,这两颗钮扣应该是来自手腕部位的。”

    “原来如此。”普贾的声音中混杂着黏液爆裂的声响。“汉迪的骨骼和这件衣服,裂痕正好出现在相同的位置呢。”

    “没错。这表示,身体与衣物在同一处承受了强烈的冲击。原因只有一个──汉迪在坠入坑洞时,确实穿着这件带钮扣的衣服。这点是无可争议的事实。”

    “不不不,这太奇怪了吧。”西乌贝拉用力瞪大双眼,仿佛角膜都快要裂开。“这两颗钮扣埋在离汉迪零点五体(约两公尺)远的地方。即便布料被微生物分解,尸体与钮扣分离,但这两颗钮扣不可能恰好同时移动到相同的位置。也就是说这件衣服在汉迪断气时,早已与他的身体分离。就表示汉迪当时并未穿着衣物,对吧?”

    “这点也没错。汉迪坠入坑洞时,确实穿着这件衣服。但当他死亡时,这件衣服已经不在他身上了。如果这两点都成立,那唯一的可能就是,汉迪是在地下四点五体(约十八公尺)处脱掉衣服的。”

    不知何时,三双眼睛都紧盯着水槽。

    “汉迪从四点五体(约十八公尺)的高度坠落,居然还活着?”

    西乌贝拉的下颚摩擦着,发出刺耳的异响。

    “汉迪又不是猫,怎么可能毫发无伤?他应该是事先准备了下到坑底的工具。或许是透过滑轮垂下绳索,再用绳索绑住自己,或者是乘坐吊挂的箱子,谨慎地下到坑底。由于无法自行回收这些装置,因此必然还有协助者。没有左臂的汉迪,当然就是大谷真人。而协助者的身份虽然不确定,但最有可能的是他的妻子越智滨代。”

    “既然都使用了辅助工具,为何钮扣和骨骼仍会产生裂痕?”

    “大概是坑洞比大谷真人预想的还要深吧。他们原本打算挖三点五体(约十四公尺)深的坑洞,但实际上又多挖了一体(约四公尺)。地底偶尔会存在地下水形成的空洞,可能挖出的坑洞刚好与其中一处相连,导致深度超出预期。

    绳索长度不够的大谷真人,最后不得不从那个高度跳下去。结果虽然没有当场死亡,但他的右手腕骨折,而同一位置的钮扣也因此产生了裂痕。”

    “为什么要做这么麻烦的事?是因为太沉迷于化石,连脑子都坏掉了吗?”

    “没错,但不仅如此。既然大谷真人本来就没有左手臂,那么埋在地下的手腕和前臂,必然是别人的。这表示,他带着其他人的手腕与前臂潜入地下。如果他在地底以手腕与前臂相连的姿势死去,会发生什么事?如果在这种状态下,矿物渗入并石化,断面连结起来,就有可能形成一个完整的化石。”

    普贾露出仿佛自己步足被切断般的表情,发出“啊啊”的声音,颤抖着皮壳。

    “大谷真人想要透过化石化,来找回自己原本的样貌。”

    穆里洛收起触角,在两人面前晃了晃钮扣。

    “他会在坑底脱下这件带钮扣的衣服,是因为不想让化石多出奇怪的东西。为了让自己变成理想的样子,大谷真人用尽了一切能想到的方法。

    但神明并未站在他那边。手腕与前臂分离,应该只是单纯的自然现象──可能是地震或地下水流动反复作用的结果。虽然如愿变成了石头,但想要恢复过去身体的梦想,却最终无法实现。”

    穆里洛像是在询问“还有问题吗”一般,张开第二体节的步足。

    普贾没有说话,只是抬起头壳,将触角浸入水槽。她夹起手腕与前臂,轻轻拼接至汉迪的上臂。

    就在那一瞬间,张开的头盖骨,看起来仿佛浮现出一抹微笑。

    6

    黑烟熏染的月亮映照着桌面。

    穆里洛满怀忧郁,在药房与幻觉的世界间徘徊。

    搭乘高速运输船返回阿瑟尔吉亚,已是二百四十三天前的事了。隔天,西乌贝拉召集收购商举行拍卖,拍卖掉所有化石,赚进九百二十四朞。穆里洛的分成微薄,但即便日日沉浸在上等皝粉之中,也绰绰有余。

    那么,他为何还要在这种偏僻的药房沉溺其中呢?原因正是普贾。据说直到最近还被西乌贝拉锁链束缚的那个女人,这次竟怀上了市立医院院长的孩子──他在常去的市场无意间听来这个消息。才刚替西乌贝拉生下孩子,转眼又这般放荡,简直是个淫荡猴子。这种女人,说到底还是喜欢有钱又有魅力的男人。这样一来,当初跑去波斯塔岛究竟是为了什么。

    穆里洛一边嘟哝着,一边仰望着窗外的月亮。然而这次就连月亮大人的高贵也无法平复他暴躁的心情。他舔去触角尖端残留的皝粉,将自己放逐至幻觉的世界。

    时间过去了多久?

    “醒醒。喂,醒来啊。”

    头顶传来熟悉的声音,但穆里洛完全没觉得这是真实的。

    “有话要说。快起来。”

    “吵死了,淫荡猴子。我可要往你子宫里塞满芋头了。”

    “……啥?”

    桌子对面的阿尔多放了两声滚烫的屁。穆里洛不禁抬起头壳,映入眼帘的是普贾。看来,是真货。

    “你怎么会在这里?不是正和院长你侬我侬吗?”

    她身上没有锁链。穆里洛的尾壳内部猛地发烫起来。

    “别傻了,别把无聊的流言当真。”普贾收起尾壳,撑开肛门。“那些都是西乌贝拉胡编的。”

    “为什么?”

    “那混蛋瞒着我,打算把孩子卖掉。我一气之下,干脆在医院把胎全打掉了。结果他气得发疯。”

    穆里洛愕然。这种贪得无厌的家伙,就算赚再多也永远不知足。

    “这些不重要,跟我来一下。”

    普贾卷起尾壳,一把抓住穆里洛的头壳,硬生生把他拖到药房的屋檐下。

    “看那轮月亮。你不觉得想起了什么吗?”

    穆里洛伸展第二体节的步足,抬起眼球望向夜空。南方的天空中,一轮月亮悬浮着,右半侧仿佛被融化般,呈现出一个不完整的形状。

    “汉迪的头盖骨?”月亮表面的煤黑色斑痕,与那颗头骨上的三个洞──两个眼眶与鼻腔,惊人地相似。

    “是大谷真人的生日派对。那张照片里,屋顶上方的月亮不也长这样吗?”

    大谷真人。自从那次之后,已经整整二百四十三天没听到这个名字了。照片里的那轮月,确实如同发育不良的哈密瓜般,形状极其不完整。

    “其实,我一直有个疑问。照片里的大谷真人,穿着一件钮扣在左侧的女式衬衫,对吧?”

    “确实是这样。”

    “当然,男人穿女装又不会被杀,莫提利安人里确实也有这样的人。但问题是,大谷真人没有左手臂。他只能用右手穿衣服,怎么可能选择一件钮扣在左侧、极难扣上的衣服?更不用说,他也不可能是错穿了妻子的衣服。”

    “但不管怎么说,照片上他确实穿着女装吧?”

    “不对,大谷真人穿的应该是钮扣在右侧的男式衬衫。但因为照片是镜像翻转的,看起来才像是女装。”

    穆里洛脑中的昏沉瞬间被驱散。

    也就是说,那张照片,是左右反转的?

    “会报里横向排列着三位广崎大学毕业生的访谈,对吧?每篇文章的结尾都附有受访者的照片。左边是弓道家,中间是议员,右边则是考古学家大谷真人。你还记得照片中的弓道家和议员是面向左还是右吗?”

    “谁记得这种事啊。”

    “我也不记得。但可以推测。照片中的弓道家正对着靶子拉弓。动物射箭时,通常是用非惯用手持弓,惯用手拉弦。莫提利安人大多是右撇子,若不从右侧拍摄,脸和弓就无法清楚入镜。因此,弓道家很可能是面向右侧的。

    至于议员的照片,则是直接拍摄海报。而这类海报通常都设计成能与观看者对视。换句话说,这位议员应该是面向正面的。

    这样一来会怎么样呢?如果版面左侧的弓道家面向右侧,中间的议员面向正前方,那么为了取得画面的平衡,右侧的考古学家就应该面向左侧。对于像莫提利安人这样有审美观的生物来说,为了追求画面平衡,反转照片也不奇怪吧。”

    普贾像是在克制自己般,用第二体节的步足抓住头壳。

    “当然,这也不能算确凿证据。毕竟,大谷真人或许真的只是心血来潮,穿了件女装。但刚才我想到了一个方法,可以确认那张照片是否左右反转。”

    穆里洛立刻绞尽脑汁,却仍不明白普贾想说什么。

    “那可是三万年前的照片吧?哪里还有东西能对照?”

    “但只要留意某个东西,就能轻易判断这张照片的方向是否正确。”普贾仰望天空。“那就是月亮。”

    穆里洛差点放出热屁。

    “那张照片里,有一轮右侧缺损的月亮。如果知道当天真正的月相,就能确认照片是否被反转。”

    “都过了三万年,还能查得到?”

    “不管是三万年前还是一百万年前,月亮的运行轨迹都不会改变。只要知道日期,就能推算出当时的月相。大谷真人的生日是十月二十二日,而会报发行于西元二一二二年。照片说明上写着『去年的生日派对』,因此这张照片的拍摄日期应该是二一二一年十月二十二日。

    严格来说,月亮盈亏的周期每年增加零点零零零零零零零二一六二天。现在的月亮平均每二十九点五三零六五天就会回到满月,但三万年前的月亮平均每二十九点五三零五九天就会回到满月。根据照片拍摄至今的时间,扣除这段时间内的变化量,就能推算出当时的月相。写程式计算后发现,那天在波斯塔岛出现的,是左侧缺损的月亮。”

    照片是反转的。

    这是确定的事实。

    “更严格地说,拍摄地点如果不是波斯塔岛,而是南半球的某个地方,也有这种可能。因为在南半球,那天应该出现右侧缺损的月亮。但大谷真人自从船难事故后,就对海洋产生恐惧,再也无法离开这座岛屿。而从波斯塔岛无法透过陆路前往南半球。因此,这张照片的拍摄地点不可能是在南半球──好了,现在才是重点。”

    普贾贴近穆里洛的外壳。

    “如果那张照片是反转的,那么你所推测的『大谷真人想透过变成化石来恢复完整的身体』这个假设,就不成立了。”

    穆里洛向后退了一个体节,悄悄藏起背部的突起。“为什么?”

    “照片中的大谷真人,左臂只有一半──看起来是这样。但如果照片是反转的,实际上只有一半的应该是右臂。”

    穆里洛忍不住放了一个热屁。

    “我们发现的汉迪,缺少的是左臂。也就是说,大谷真人并不是汉迪。”

    “这倒是。”

    “如此一来,最初的疑问又回来了。汉迪到底是谁?”普贾的眼球微微鼓起。“结论是──那个家伙的真实身份,是大谷真人的妻子,越智滨代。”

    “嗯?”穆里洛闷哼了一声。“你怎么知道?”

    穆里洛依稀记得,那张照片中的越智滨代,身体只有一半露在画面里。当时看起来,像是她的右手被画面切掉了。但如果照片是反转的,那么被切掉的应该是左手。然而,照片里没有拍到,并不代表她真的没有那个部位。

    “有件关键的事,你忘了。”普贾兴奋地挥动步足。“生日蛋糕的盘子上,写着一串字母──”

    她垂下触角,在脚边的土上写字──OYAMAHITO。

    “但照片是反转的。所以真正写上的,应该是这样──”

    她左右颠倒地写下相同的字母──OTIHAMAYO。

    “这正是越智滨代的发音。因为照片反转才让我们误以为上面写的是大谷真人。但在这场派对上,真正的寿星──被祝贺的人,并不是大谷真人,而是她。”

    在访谈中,当话题提及他的妻子越智滨代时,大谷真人曾这么说过。

    ──我长久以来,一直认为她是我的映照。

    如果把名字颠倒后刚好变成对方的名字,这不正是所谓的“映照”吗?

    “顺便说一下,这样的话,照片就不是在大谷真人的生日,也就是二一二一年十月二十二日拍摄的。既然不知道越智滨代的生日,照片的拍摄日期也就无从考证。尽管如此,可以确定的是,照片并非在大谷真人的生日当天拍摄,因此到目前为止的推论并不会动摇。

    话说蛋糕上还放了一个仿制义肢的糖果装饰。这应该是根据当天的寿星来设计的吧。换句话说,越智滨代是使用义肢的人,她缺少了一只手臂。既然她的右手在照片中出现了,那么她缺少的一定是左手。”

    大谷真人缺少右手,越智滨代缺少左手。这同样也是“映照”。

    “越智滨代没有左手。汉迪也没有左手。你还是不相信汉迪就是越智滨代吗?”

    “我相信。”穆里洛缩起步足,微微蜷缩起身体。“但她为什么要亲自潜入洞穴?难道也是想变成手臂相连的化石吗?”

    “穆里洛的推理到中途为止都是正确的。根据骨头与衣服在相同部位受损,以及两颗钮扣埋在一起的状况,可以推断出越智滨代是在掉入洞穴后才脱下衣服──也就是说,她是活着潜入洞底的。但她的目的,并不是变成化石来恢复完整的手臂。”

    “你怎么知道?”

    “还记得最初发现的那只手腕上戴着手表吗?那个手表的表盘是朝向手背的,对吧?那是莫提利安男性习惯佩戴手表的方式。”

    无论是钮扣缝反,还是手表戴反,莫提利安人似乎特别执着于赋予这些细节性别意义。

    “越智滨代是女性。如果她是想变成化石来恢复完整的身体,应该不会让反向缠绕的手表保持原样。”

    “确实。”

    “也就是说,那只手腕与前臂,并不是越智滨代自己准备的。但挖洞的地方也不可能刚好埋着一只手腕与手臂。她早已知道那里埋着一只手腕与前臂,才会刻意选择在同一个位置埋葬自己的身体。”

    云层遮蔽了月亮,街道沉入黑暗。只有普贾的眼球反射着药房的灯光。

    “回想一下。最初发现的手腕,埋藏在地下二体(约八公尺)处。接着发现的前臂,在地下四体(约十六公尺)处。当时,就像有什么在引导我们深入地底一样。

    但最后发现的完整骨骼,却是在地下四点五体(约十八公尺)处,与前臂的距离仅有零点五体(约二公尺)。间距突然缩短了。

    当时我们认为那只手臂与完整的骨架属于同一个莫提利安人,因此并未注意到间距的异常。但实际上,只有缺少手臂的完整骨架属于越智滨代,而那只手腕与前臂,则是来自另一个莫提利安人。那么,在更深的地层,是不是还以相同的间距,埋着那名戴着手表的莫提利安人,他的手臂自上臂以下延伸埋藏着呢?”

    感觉地面微微震动了一下。就像发现十一具尸体的那天一样。

    那么,越智滨代的尸体是──?

    “埋在地下四点五体处的无臂尸体,是后来才埋下去的假尸,目的是阻止人们继续向更深处探索。”

    前往波斯塔岛时,西乌贝拉在高速运输船上装载了一只鲸鱼。在海上被钢波感应器侦测到时,他让官员发现吞下铁屑的鲸鱼,从而让他们停止进一步的搜查。

    越智滨代的尸体,应该就像那只鲸鱼一样,是为了阻止探查更深处的诱饵。

    “我们姑且将最初将手表缠在手腕的莫提利安人尸体埋下去的那个人称为『犯人』。『犯人』从某处弄到了一具完整的莫提利安人尸体。他大概是从洼地里挖出了一具属于支持建造垃圾处理设施派系的尸体。接着,『犯人』将这具尸体分解成碎片,每隔约二体(约八公尺)埋下一部分。这是为了引诱我们阿尔多人深入地底的诱饵。利用我们能够嗅探朒波的特性,以合适的间距埋下这些碎片,试图将我们引向更深处的某个地方。”

    不过,普贾吸了一口黏液。

    “察觉到『犯人』计谋的越智滨代,试图阻止被化石吸引的阿尔多人前往那个地方。但她终究只是莫提利安人,无法像阿尔多人一样嗅探朒波。如果找不到埋在地下的尸体碎片,就无法将它们挖出来。

    于是她想出了一个计策。她应该是亲眼目睹了『犯人』埋尸的过程,因此知道埋在最接近地表的两个部分是左手腕与前臂。于是,她重新挖开那片区域,埋入另一具缺少左手臂的尸体。这样一来,阿尔多人就会以为更深处并没有埋着尸体。她的计划,就是这样。”

    必须阻止阿尔多人接近那里。这个信念,让她绞尽了脑汁。

    “比起先前埋放尸体的『犯人』,越智滨代有着更强烈的伦理观。若将他人的尸体肢解并埋入地底,就等同于堕落至与『犯人』与阿尔多人同样的境地。她无法忍受这点。

    因此,她请求另一名莫提利安人协助,亲自下到坑底,将自己这具仅剩半条手臂的尸体埋入其中。”

    她以生命守护着某个东西,某个深藏于地底之物。

    “那下面,到底有什么?”

    不知不觉间,低声喃喃。那里,藏着什么东西。不,或许是……某种生命。

    用支离破碎的尸体当诱饵,企图将阿尔多人引入地底的“犯人”。那个家伙与越智滨代关系密切,却对自身的族群怀有如此强烈的憎恨,甚至不惜向阿尔多人揭露莫提利安人隐藏在地下的秘密。“犯人”应该就是大谷真人吧。

    这个男人,早已对莫提利安人失望透顶。他蔑视那些不敬重地球先人,随意挖掘化石又任其散失的同胞。他是否意图亲手了结那些逃往地底的族人?

    然而,越智滨代洞悉了丈夫的阴谋。比丈夫更高尚、更有耐心的她,以自己的生命作为代价,阻止丈夫的计划。帮助她前往地底的,或许就是这对夫妻的孩子。

    自从阿尔多人消灭莫提利安人──至少是将他们从地表抹去,已经过了三万年。对于寿命短暂的他们来说,这已是漫长至难以计算的岁月,不能寄予过多期望。

    但万一,他们在地底深处延续着生命呢?

    “普贾,要不要再一起去波斯塔岛看看?”

    这并非为了博取她的关注,只是坦率地说出了内心的想法。

    普贾舀起从口器溢出的黏液,一口吞下,随即猛烈咳嗽,又将一团浓稠的液体吐了出来。“快、快点!”像是再也按捺不住,普贾猛地扑向穆里洛。“我们去买鲸鱼吧!”

    *

    正要下车,返回做为栖身之处的仓库时,忽然听见“啪”的一声,宛如巨大的蛋壳碎裂。

    大谷真人猛然回头,瞬间血色尽失。考古资料馆的屋顶上趴着一只怪物。巨大的眼球直勾勾地盯着这边。触角伸展,颚部来回张合,粘稠的液体缓缓滴落。

    “该死。”

    他立刻退回驾驶座,左手猛按电源开关。随着巨物坠落的声响,一阵如发狂野马般的急促脚步声迅速逼近。绝不能让那只怪物靠近这里。仓库距离不到五公尺,里面正熟睡的妻子和女儿绝不能被发现。他颤抖着拉动排档杆,猛踩油门。

    撞倒挂着旧横幅的围栏,直冲上道路。引擎盖突然弹起,遮蔽了视线。瞬间,车身腾空。座椅高度一度超过仓库屋顶,但转瞬间便狠狠坠回道路。身体被紧紧压在座椅上,接着他猛地撞破挡风玻璃,在柏油路上翻滚。血淋淋的左臂被触角缠住,几秒后,怪物的头探了出来。

    出乎意料地,大谷真人仍然保持冷静。怪物似乎没有注意到仓库里的两人。至少,他避免了因自己的失误导致家人丧命这种难以承受的结果。

    不过,他们被发现只是时间问题。自己会死,家人也会死。人类已无处可逃。

    但是,那又如何?地球历史的一个章节结束,下一个章节开始。仅此而已。

    如果还有唯一的愿望,那就是希望这些怪物,也能对地球的先人怀抱敬意。

    即将成为新统治者的他们,或许也会犯下与我们相同的错误。也就是说,他们可能会为了满足眼前的欲望而挖掘沉睡于地底深处的化石,让它们散失,甚至破坏。

    若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性,那样的日子会来临。那么,我便无法安心长眠。

    因此,大谷真人开始挖掘。

    那是一个巨大却简单的机关。

    数千年,甚至数万年后,若那些怪物为了发掘人类的化石而来到这座城市。他们将凭借“气味”寻找化石。但在这片土地上,要找到化石并不容易。除非有特殊情况,否则日本人的尸体皆经过火化,而被怪物杀害的人则被遗弃于地表,几乎没有机会石化。

    他们会在岛上徘徊,最终发现埋藏于地下的手腕。他们欢欣鼓舞地挖掘,却很快察觉到更深处仍埋有化石。前臂、上臂、肩胛骨、肋骨──即便在这时感到些许异样,但被欲望驱使的他们,仍会毫不犹豫地向地底更深处掘进吧。

    最终,怪物们将嗅到前所未闻的强烈“气味”。在地下一百二十公尺处,它们会遇上被填平的坑道。然而抵达那里的它们并不会因此停下脚步。涎液滴落,它们执拗地继续挖掘,在地下三百五十公尺处,发现了一个被粘土覆盖的巨大金属容器。

    世上没有任何东西能告诉它们那是什么。据说在设计阶段曾有人提议于地表设置警告标志,但最终的结论是──不留下任何东西,才是对未来安全最有利的选择。

    当它们撬开盖子时,才会惊觉自己的错误。不论过了几千年,还是几万年,都毫无关系。如同时光机一般,科学的力量能够跨越时间的壁障。

    大谷真人并不认为自己所做的一切是正确的。要是长年参与环境保护活动的妻子知道,她一定会反对。如果有来世,他甘愿接受惩罚。

    怪物伸出触角,将大谷真人吊起。这时,它的眼球与颚部忽然静止了一瞬。或许是注意到,自己抓住的这个人类只有半条手臂。怪物甩动尾巴,锋利的刃端瞬间将大谷真人的左臂切断。它如同孩童戏弄昆虫般,挥舞着身体,口器发出脆裂的啪啪声响。扭动着步足,似乎玩得相当愉悦,然而突然间它猛地合上颚部,触角挥下,直取大谷真人的颈部。

    大谷真人的头颅在柏油路上滚了数公尺,撞上围栏后停下。横幅的角落被鲜血染红。

    怪物的视线短暂落在那行陌生的文字上

    ──与高放射性废弃物最终处置设施一起,创造光明的未来!

    然而它只是停顿了一瞬,随即抬起头,奔跑着寻找下一个猎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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