究竟是什么时候记住那张脸的，已经不记得了。
村子的面貌几十年来都没有什么变化，也许只是从外面来村里卖东西的那个人碰巧很显眼而已。
不，不是这样。虽然时不时会有外人来村里，但他打从一开始就特别引人注目。
总是在祭典的季节来村里的他，待人和善，很快就融入到了村民中。
他的聪明才智确实很出众，但令人在意的是，尽管他总是面带微笑，但他从未向任何人敞开心扉。
当然，从外面来的人或多或少都有相似之处。他们通常都因为旅行而饱经风霜，表情就像流浪狗一样，而村民基本上也不信任外来人。
那个大笨驴能被村民勉强接纳，是因为当时村子的麦子不受欢迎，他却愿意冒着亏钱的风险买下，这是相当罕见的。
这是一种奇妙的关系，彼此之间掺杂着算计与信任。
然而，那个大笨驴并非只是这样。
祭典开始进入高潮时，外人就会离开村子。
那个大笨驴明明比谁都精明，总是挂着虚伪的笑容，但离开热闹的村庄广场时，却会寂寞地回头。
那张脸，让咱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
「……真是的，这个大笨驴。」
嘴角会扭曲，是因为其中包含了自嘲。
村子是个封闭的世界，从出生到死亡，都是由相同的人们一起度过。当然，那里并非只有笑容，也有长年的摩擦与对立导致的不悦，以及无法避免的死亡所带来的悲伤。
然而，在这个关系紧密的村庄里，寂寞的表情非常引人注目。
更何况是外来者。
会露出这种表情的，只有那个大笨驴旅行商人。
还有……
徒具其名的，村子的丰收之神。
简单来说，相似的人更容易引起注意。
「大笨驴……」
将下巴靠在立起的膝盖上，喃喃自语的声音就这么消失在石墙之中。
人们学会了新的耕作方式。虽然有时会对土地造成负担，但更多的时候，人们能战胜无情的气候变化。
掌管小麦丰收的狼再也没有用武之地，就连祭典时，呼唤其名的次数也明显减少了。
从前村里的孩子会带着用稻草束捆成的狼尾巴，年轻人会用狼面具隐藏脸上的羞红，向意中人告白。
然而时间长到连自己都忘了回故乡的路，大概人们也已经把咱忘了吧。
即便如此，面对着对那个村子还有所留恋的贤狼，那个大笨驴这么说：
「如果不愿意被拉住，那就用后脚把沙子扔上去」
咱又不是狗。一边看着自己的膝盖，一边想着。
接着抬起头，见到满是霉味的石墙和木门。
只要变回狼，就能轻易打破那种东西。
况且抓住贤狼的那些人，光是见到耳朵尾巴就吓得脸色发青，落荒而逃。
真到了紧要关头，随时都能脱身。约伊兹的贤狼赫萝，人类根本不是其对手。
可是那个大笨驴却牵着咱的手逃离追捕。
仿佛要保护咱似的。
保护这只贤狼。
「……」
想起了那件事，不禁苦笑。
叹了口气，因为咱很开心。
这个总是对咱的任性回以牢骚，对咱的戏弄回以怨言，努力地想要应对咱的大笨驴，一直在注视着咱。当咱从村子的宁静生活走出来到外面的世界，面对无法完全承受的情感时，也从旁支持咱。
他自认为是冷静且不会被感情左右的商人，但在帕斯罗村时，就看得出来他无法完全扮演好这个角色。
每年他离开村子的祭典时，那寂寞的表情，都是贤狼的乐趣。
不过，正因如此，村里的人才会对他有所信任吧。
正因如此，贤狼，也想试试坐上那辆马车。
「但是……」
那个大笨驴会涉足复杂的银币交易，是因为咱的关系。他在村子里的言行举止，实在小心谨慎……不，甚至可以说是吝啬胆小。
如果真的有关于银币的可疑事情，一定会嗤之以鼻，继续脚踏实地做生意。
不过，那应该是想表示自己是个大商人吧。因为咱是第一个坐上他那又狭窄又宽敞的驾驶座的外人。
一起看着远处消失的节日灯火，咱是他第一个一起旅行的人。
真是个大笨驴。
完完全全是个大笨驴。
「所以咱想让这件事圆满收场呐……」
人类社会已经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已经不再是用狼形态大闹一场就能让人们接受自己是神的时代了。
相反的，教会的权威过于强大，说咱是被恶魔附身。用狼形态太过显眼了，恐怕对那个在人世生活的大笨驴并无好处。
要是他不管咱直接逃走，事情就简单多了。
这样就能毫无顾忌地用尖牙利爪撕碎这里，然后悠然奔驰在草原上，再找个机会在某个地方钻进那个大笨驴驾驶的货马车里。
「……」
但是，他不会夹着尾巴逃跑。
他是个彻头彻尾的大笨驴，可爱的雄性，一定会来救咱。
当咱说咱要成为诱饵时，那种悲壮的表情。
甚至感到有些抱歉，忍不住笑了出来。
咱可是约伊兹的贤狼赫萝，没什么好担心的。
「真是个大笨驴。」
尾巴不住地晃动起来，发出沙沙声。
期待有人来救自己的自己，也一样是个大笨驴。
「！」
这时，引以为傲的耳朵听见了脚步声。
脚步声不止一个。其中一个很悠闲，其他几个则很匆忙，大概是某个大人物身边有谄媚的人吧。
如果是敌方首领，就在这里一口气咬死他。
耳朵和尾巴都被看见了，事到如今也没必要客气。
咱起身瞪向门。
不久，脚步声在门前停下，门开了。
「……」
「……」
门被打开后，咱感到惊讶，因为对方也非常吃惊。而且——
「……赫萝？」
没想到居然在这种时候叫出了咱的名字！
「吓我一跳……跟传说里一样嘛。」
他的眼睛正盯着耳朵和尾巴。
「没想到真的有这种事……」
在帕斯罗村负责处理麦子的雄性看起来很震惊。那家伙连祭典的规矩都不好好遵守，还把土地丰歉轮替说成是神明任性，是个只会恶毒咒骂的忘恩负义之徒。
不过，没错。
自己就在这里，一直都在这个村子里。
而且自己也遵守了和过去村民的约定！
「咱是——」
双脚不自觉往前踏出，兴奋地想开口搭话。就在这时——
「原来如此。我还在想是谁在妨碍我们赚钱呢。」
村里的男人手扶着额头低下头，叹了口气，然后抬起头来。
「在我们只能向你祈祷的时候，村子可说是惨不忍睹。作物的丰收与歉收不断交替，就算把仅有的食物全部用于祭祀也无济于事。我不知道我劝过村长多少次了，我们应该停止这种祭典，因为神根本不可靠。」
仿佛要射穿人的目光。
其中充满愤怒与厌恶。
以及拒绝。
「但、但是，那是——」
这是误会。为了大地，这么做是最好的。自己为了几百年前和村民的约定，一直这么做，直到现在。
明明有这么多话想说，却一句也说不出口。
「最近确实，对你的感谢确实减少了。得益于我们的新耕作方法，我们才能持续丰收。所以你才生气离开村子，不仅如此，你还欺骗了好心的旅行商人，报复我们。我明白了，真不愧是神明大人。」
不是的，完全不是这样。
但是，咱却说不出话来。因为很清楚对方是怎么看待现在这个状况的。
掌管村子丰歉的赫萝，应该和最后割下的麦子一起待在仓库里才对。
可是她却在村外，和大笨驴旅行商人一起，进行着那种像是用后脚往村里踢沙子的交易。
祭典没有意义，也不顾村民死活的言论，都是事实。
「当知道罗伦斯牵扯进这件事时，我真的很惊讶。那个罗伦斯怎么会做这种事？他不是这种人。他……他是，就算我们村子有困难，他也会用合理的价格收购我们的麦子的好人。而且他教会我这个只会快速收割麦子的人，怎么在外面做生意，怎么谈价钱。完全不顾自己可能会吃亏。」
对，没错。
在那亲切笑容底下，他总是不信任任何人，却总是因为心肠好而伸出援手，然后在没人看见的地方露出寂寞的表情。
那家伙就是个不能放着不管的大笨驴。
可是，这不代表教唆了他。
「……」
真的吗？咱知道他是因为有旅伴而兴奋，才会那么卖力。
那不就是拐弯抹角地在说唆使他的人就是自己吗？
村里的男人看着沉默不语的自己，似乎把这当作肯定。
笑容与愤怒让他的表情严重扭曲。
「因为神总是会诱惑人啊。」
对方冰冷至极的眼神，让咱的喉咙冻结了。
「我们已经不需要再讨好你了，也不需要再担心你的反复无常。教会也盯上了我们，我们……」
村里的男人再次低下头，搔了搔头。
当他抬起头时，已是一张陌生男人的脸。
「把你交给教会后，我们就要跟古老时代诀别了。我们的村子要赚取金币……没错，村子会变成再也不会有人挨饿的地方。」
男人的语气从原本装模作样的纯朴，变成了掌权者的口吻。看得出来他吞下迷惘与恐惧，做好了觉悟。
「喂，把那家伙的毛剪下来，送去米隆商行。他们应该能立刻理解我们的意图。」
觉悟会改变一个人。
从在村子里出生时就一直看着他的自己，知道他虽然轻浮，却是个不惜努力，对不正当与不公平比别人更敏感的小鬼。
那小子翻起外套转身，改口说：
「不，算了。剪毛是大不敬，毕竟她好歹也曾经是我们村子的守护神。」
说完，他转头说：
「颜色相近的狗毛就行了，反正没人分得出来。」
直到发觉周围的人们惊恐地退开，咱才明白自己因为受辱而血液上头，气得露出了牙齿。
门很快被用力关上，急忙上锁。
仿佛要拼命盖住盖子，不让恶魔从黑暗中涌出。
但那完全是白费力气。
只要贤狼认真起来，牢门就像是一个盘子一样薄弱，能被轻易撕碎，啃起人头比苹果还简单。
可是，可是，脚却完全动不了。
男人令人头晕目眩的声音，从门上小窗传进来。
「只能祈祷罗伦斯早点清醒了。」
然后他离去，不再有人的气息。
仿佛在旅舍作了一场恶梦。
不再希望醒来后孤零零的一个人，记起了曾经因此哭泣过。
或许是因为咱过着几乎一成不变的生活，无论是十年前还是一百年前，所以觉得那一晚的事情已经是很久远的事情了。
和那个大笨驴在一起，各种各样的事情就会接二连三地涌来。
停止流动的河川开始流动，种子裂开，森林里掀起一阵骚动。
虽然咱也喜欢没什么变化的村子，但更喜欢热闹的庆典。
尤其是当祭典的灯火熄灭，众人三三两两地散去时，如果有人愿意陪咱一起离开就好了。初次见到那家伙时，他还是个连毛都没长齐的可爱小鬼。
咱下定决心，钻进货马车，看到他慌张的模样，立刻明白他外表虽然长大了些，内在却没什么改变。
那家伙是个大笨驴，所以一定会气喘吁吁地赶来救咱。
明明赶快逃走就好，却误以为自己是诗人歌颂的英雄还是什么的。
看吧，这耳朵已经听见脚步声了。
在长长石造走廊的另一端，可以听见细微的怒吼以及金属撞击的声音。
脚步声不时持续，又不时停下，大概是因为正在一间间检查房间吧。
不在那里。也不在那里。
即使被称为神，也早已被遗忘，被统率村子的年轻雄性视为叛徒，即使如此，还是无法忘记过去约定的愚蠢的狼就在这里！
检查房间的声音已经来到隔壁的隔壁的房间了。不知为何，让咱觉得想哭。
就算被关进这种牢房里，也一点都不害怕，反而是抓走咱的那些家伙才应该感到害怕。
可是，即使如此。
紧张得口干舌燥，尾巴躁动不安，耳朵也痒得要命。
化为人形后无法完全隐藏的狼耳，听得见太多脚步声。
用双手捂住耳朵，用手臂挡住快要流出的眼泪。
这简直就像害怕的兔子一样。
时光流逝，人们也离开了。
然后，就像季节会轮回一样，又有人造访此处。
脚步声来到门前，接着传来破门的声音——
「嗯咕！」
被一阵愚蠢的打呼声吵醒，看来似乎在不知不觉间睡着了。
抬头一看，讨厌的烛火已经熄灭许久，大概是多亏了玻璃窗，房间中充满黎明的蓝色光芒。
由于是在椅子上睡着了，脖子和肩膀都痛得要命。人类的身体虽然方便，却很脆弱，而且不够灵活，实在令人伤脑筋。
不过，手倒还是蛮让人喜欢的。
眼前这张格外豪华的床上，全身缠着绷带，睡得正香的那家伙，正搔着肚子。狼的手掌无法这么做。虽然咱喜欢能塞满美食的双颊，但也很喜欢这双手。
因为能抓住、握住、缠住喜欢的东西。
「大笨驴。」
直到最后的最后，都为了保护咱而站在前面，终于精疲力尽的滥好人。
虽然这家伙没有来救咱，实在令人火大，但考虑到在下水道发生的事，应该算扯平了吧。
看着一脸蠢样睡着的那家伙，咱忍不住微笑，但突然想起一件事。
不，根本不算扯平。
这只大笨驴看到咱变成狼，明显露出了害怕的神情。
原本就认为他胆子很小，但这也太失礼了！
「呜……呜呜……」
用爪子抓了一下那家伙的侧腹，看到他发出呻吟，心情稍微舒畅了些。
由于看着这只大笨驴，就会忍不住想欺负他，所以咱从椅子上起身。
昨晚一直在照顾这家伙，所以口渴又肚子饿。
商行那边已经准备开始新的一天，深吸一口气，闻到淡淡的烤面包味。
太阳还没完全升起，天气有点冷，咱抓起外套走出房间。
循着面包的香味寻找来源，结果遇见一名男子。
「哎呀，这不是赫萝小姐吗？」
天还没亮就带着一群人到处下指示，不知是在为昨晚的骚动善后，还是平常就这么勤奋。
自称马贺特的领导者上下打量了咱一番，微微一笑。
「天就快亮了，精灵不是讨厌阳光吗？」
虽然拐弯抹角，但意思是要咱藏起耳朵和尾巴吧。
戴上兜帽，马贺特满意地点点头。
「罗伦斯先生呢？」
马贺特一遍笑着，一边说「这是商人最重要的素质。」
「比起这个，在烤面包吧？钱会由那个大笨驴付。」
「即使我是一个卑微的商人，也不会向商行的客人收钱。」
说完，马贺特对随从使个眼色，其中一人低头致意后小跑步离去。
他确实有着领导者的威严，难以相信那个大笨驴能和他平起平坐地谈判。
大概是对方手下留情了吧。
「汝等对借贷很计较吧？」
「当然。不过，我也是托罗伦斯先生的福才赚到钱的。」
他始终保持着微笑，显得有点调皮。
以雄性来说，他比那头大笨驴更强，但毫无破绽，不太好玩。
「那咱也要腌肉和香肠，有啤酒更好。」
「您真是比传闻中还会享用美食。我刚进了批质量很好的货，等您启程时，还请多多惠顾。」
这就是所谓的「有得有失」吧。
商人的这种方式，从古至今都没有改变。
「那么，我还有点事要在日出前处理，先失陪了。那边的人会替您带路。」
刚刚那个接到指示小跑离开的男子回来了，要带咱去餐厅之类的地方。
「这边请。」
「嗯。」
但要走之前，忽然想到一件事。
停下脚步，转过身对这个颇为有趣的家伙问：
「有件事想问一下。」
「哦？是什么事？」
这家伙是和那头大笨驴同类的商人，而且明显比他高阶。
那么，他应该会回答贤狼的问题。
不过，还是有点害羞，别开眼睛，话说得有点结巴。
「咱啊……欠那个大笨驴一个人情，不晓得该怎么还。」
虽不是刻意唆使，但他会卷入那场银币风波，显然是受了咱的影响。
无法回答名叫叶勒的人的质问，是因为那等于间接承认了自己怂恿了银币交易。
再说，已经认识那头大笨驴好几年了，他每次来做生意咱都会仔细观察他，而他不是非常了解咱，却非常信任咱。
不，这或许就是那头大笨驴是大笨驴的原因。不过他愿意舍命保护咱，无疑是出于他的勇气与诚实。
可是他因此受了重伤，还撕毁了他宝贝的衣服。
商人对损益债务都很敏感，要装作什么也没发生过继续坐在驾座上，恐怕有点困难。
假如双方都是狼，猎一头鹿来赔就行了……
「呵呵。」
然而，眼前的领导者却笑了。
不悦地瞪回去，见到的是商人的眼神。
「罗伦斯先生是商人，所以想还人情就错了。」
「唔……唔？」
「听好了。我们商人有句话叫做『钱断缘也断』。那么，您意下如何？」
虽然他的视线简直把咱当成小丫头，但不可思议的是，咱并不觉得讨厌。
不，这位领导者似乎看穿了咱讨厌被当成神看待。他只是想表达这点而已。
「契约书的厚度，代表与对方约定的数量。」
明明只是说了想还人情，他却明显看穿了咱的真正意图。
虽然有些不是滋味，但感觉并不坏。
「……市场已经开张了吗？」
「您在说什么啊！」
突然被他大声一喊，吓了一跳，那个叫马贺特的家伙立刻凑了过来。
「我们米隆商行有什么东西是缺的吗？请在卸货场尽情挑选。您要非常香的毛皮也行。」
他说完咧嘴一笑。
果然是个有趣的家伙，但没有那个大笨驴那种无法让人置之不理的破绽。
「有苹果吗？」
「有最高级的。」
「嗯嗯。那就准备一整辆载货马车。再来就是梳尾巴毛的梳子，还有……准备的衣服虽然不错，但咱想要更高级的。要让那个大笨驴眼珠子都快掉出来的那种。」
「好好好，当然没问题。喂，动作快。」
这个愿意陪咱玩的这家伙，真是个坏心眼的雄性。
而且还是个会从中赚钱的坏家伙。
交换视线间，彼此发出恶作剧的窃笑。
要是那个大笨驴醒来后知道这件事，肯定会大吃一惊吧。
这跟花一枚银币买苹果可完全不一样。
只要像这样花上一大笔钱……
「商人是贪婪又执着的生物。你已经逃不掉了。」
商人首领俯视着咱。
用手叉腰，如此回答到：
「咱是赫萝，约伊兹的贤狼。才不会被那种大笨驴抓住尾巴。」
不过，那个大笨驴会追着尾巴跑。
所以只要偶尔让他摸一下，倒也无妨。
马贺特耸肩一笑，然后回去工作了。
先填饱肚子吧。
不用着急。
因为接下来，肯定是一段漫长的旅程。